八十年代的丧家犬
经过1980年代的人,或多或少留有那个年代的烙印。
我是64年生人,76年秋季开学时升入初中,不久即遇“国丧”,以为天要塌了,令人纳闷的是,日子反倒一天天好将起来。恢复高考,一代人的命运就此改变。79年上的高中,82年参加高考,我的八十年代就此开始。回想起来真是悬,若那个追悼会晚开五年,我个人的命运会全然不同,出路无非两条,要么插队当农民,要么下井作矿工。
潮流浩荡,人心所向,都说那是个理想主义的年代,人们刚刚从罪恶无底线的阴影中走出。人皆有寻找光明的本能,满街都是提灯前行者。书店里的书渐丰满,我也混迹于读书队伍,如不惧脑震荡的啄木鸟,见到树干便想钻个窟窿。如今不多的书本知识,大都此间获得,那些简陋本子依旧占据着书架的主位置,几次动议捐赠之事,舍不得,里面随处夹带着自己的青春。未来俱因当下的选择,工作之后从事的是编辑行当,癖嗜诗书、耽情文翰的私好,顺理成章成为无须躲藏的正业。
那是个有灵魂的时代,存在主义、表现主义、极简主义、解构主义,新思潮应接不暇,星星画派、朦胧诗派、伤痕文学、黑色幽默,新流派层出不穷。年轻人天生易于接受,兴奋点且低,凡事激动不已,以一种特有的语境,逢人欲说,巴不得让全世界知道自己的观点。告知真相,自会反思,社会上的当令菜肴,是各类争鸣,其活跃程度,基于划定范围内的准许畅所欲言,而不以之定谳,如今想来真是奢侈。为了理想,可以砍头风吹帽,出版社方面一边承受处罚,一边继续推出,就个人而言,一边接受批判,一边到处演讲,鼓吹学说,当时的话题,今日已然禁忌。每个人都有想法,汇集起来,便架构起一个宏大思想的时代。那些个弄潮儿,如数家人,至今崇拜不减,魂之气归于天,魄之形归于地,其间的斗士,许多已成亡故人,死必归土,可以再生,记住那些伟大的名字,也是社会前行的动力。
老病痊愈,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转危为安,国家已从被开除球籍的边缘拉回,并主动融入世界,不再是“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只有一个阿尔巴尼亚”。所有人的状况得以改善,走进食堂门,门里有个盆,低头看一眼,盆里有个人,虽曰粗粮,竟能填饱前心贴后背的肚皮。图像识别,先于语言认知,引进的影像作品被异常关注,先进落后,一目了然,文字解析则多余。从美国电影《卡车司机》里,见识了高速公路,自日本电影《追捕》中知道,个人也可拥有飞机。互相模仿是普遍天性,而大翻领、喇叭裤、蛤蟆镜、蝙蝠衫之类的跟风,是最为直观的学习。世间多愚顽不化、怀伪虚妄之人,但凡新事物的出现,总会伴生随之而来的批判,话跟话,眼对眼,针尖对麦芒,其中的隐喻,延续至今。
89年的记忆,铭肌镂骨,没齿难忘。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一队一队的学生走过,低沉的曲调,难免悲壮,伫立广场听一场一场的演说,政治家皆演说家,不管说的是什么。朝堂弹劾不成,民间谣言四起,人言籍籍,小道消息口耳相传,未足尽信,却是有鼻子有眼。受某种预感困扰,既兴奋,又茫然,眉头紧锁,表现出了与之年龄不符的焦虑,他们是比我略小的同龄人。一意孤行,擅起刀兵,结局众所周知,不忍再提,公理正义,只凭实力,所有人概莫能外。虽如此,受过这场洗礼者,与有荣焉。
万物流转,没有永恒,生态但变,理想极易破灭,一切戛然而止,留下一代人共享的记忆。这个世界不曾对任何人温柔,不曾对任何时代流连,无论好与坏。时代未必倒退,只是衰退了活力,个人不是没有成长,只是变得更为圆滑,忍不住一声叹息,还有谁在挂念着那些未及实现的理想?时移世易,如今满大街的流浪狗,都是那个年代遗弃的丧家犬,若无屠戮,流浪狗都是自由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