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职业的职业病

一个人是其历经时空的总和，气质里藏着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遇过的事。创造源于记忆，习惯也源于记忆。

做过媒体记者的朋友身有丹心，凡遇事变，莫名警觉，也莫名兴奋，职业的惯性敏感，依旧生物钟般提醒。看直播，等首发，蹲守消息，逐鹿争雄，怦然欲动，时差使之往往候至后半夜，即便推迟发布，伫不移。虽早已与之无关，知之也无用，直怀疑自己所做到底值不值，转而又幻想着以自己职业的力量，为陌生人奔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熬夜成瘾是种职业习惯，是场注定的职业磨损。有些职业不必时常操持，多年未及，上手照样熟悉，如彼此音容模糊友人，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有些则需天天，否则接不上茬，记者职业属后者。一份曾经的职业，一份当下的工作，同时费心操持，难免设计得太挤，安排得太满。

或问何不写出？写出又何用，信息飞沫时代，内容为王，技术赋能，离开那个高大上平台，即便专业到位，以为票友水平，皮相之见，而无人侧目，这位朋友虽说声名不大，也拥有一份。在华盛顿特区的某个地铁站，一名男子一把小提琴演奏了三刻钟的六首巴赫，其面前照例放着顶帽子。往来客中，无人知晓这位卖艺者竟是约夏·贝尔，当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朋友当下的教师职业，曾是其最为讨厌者，做起来却清风自来，翠烟自留，十分的出色。天下之事，其表在能，其里在学。

余幼时，习绘画，虽曰今之营生与之甚远，对此仍保持着足够关注。看画展，写画评，交画家朋友，有关方面的书籍，见之购买，而这类出版物恰又昂贵。虽未实现理想，成为文化宫的美工一员，却因了习惯，临摹仿效，默识心记，保持着刨根问底的关注，有何风吹草动，了如指掌，有谁动过奶酪，一目了然。

宇宙平行，世界守恒，那些未成职业的遗憾，都会在某个时空弥补。另一个职业中的我，似乎也敬业，也专长。编辑的职业病是指瑕，逛一回街，指点若干错字，读一篇文，找出满纸语病。知不言，男仆知道的比说的多；言无尽，女仆说的比知道的多。万万不能说出，免得使人不耐烦，讨人不喜欢。

干一行精一行，学一科爱一科，照理平常，实则不易。许多学生，音乐学院毕业，放弃音乐，美术学院毕业，放弃美术，因为学院只教会技能，而未教会其热爱。先按直觉下判断，接下来四处求证判断，这便反了。专业的惯性，涉及不同行当；专业的精神，贯穿不同职业。纳博科夫说“保持记忆是一种艺术行为，是现实事件的艺术性选择、艺术性混合、艺术性重组”，保持习惯与保持记忆同，皆为一种天长地久的消耗。

那份未成职业的职业，每每为免枯燥而遁于此，在虚拟的楚河汉界，纸上谈兵。喜欢这份职业，甚于这份职业的意义，安身的位置不同，视角自不同，只恐未及深入其间，既久既深，不免倦意，寻思着退休后如何打发无聊，想到的却是另一张诗意图，另一份被爱好包裹的职业。曲终未必人散，留有未尽缘分，以为有情自会重逢，终有一日归来，于人不可能，于职业亦然。保持一份业余的爱好，一份旁观者的温情，不也挺好？保有一份职业的留恋，一份职业病的执著，不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