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诗人走了,他曾是黑白世界里划过的一颗耀眼明星

当地时间3月18日凌晨,圣卢西亚诗人、剧作家、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圣卢西亚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岁。

北回归线诗人群特推出纪念专刊,发布沃尔科特权威译作——著名翻译家阿九独家授权的译诗二十首,借此重温经典,并首发诗人王自亮所作悼诗《大海鲢、盲者与命名之光》,缅怀大师,以示哀悼。

沃尔科特

“最好的诗人走了”

细雨渐密,像竖琴的丝弦。

一个目光阴沉的男子用手指扣住雨丝

把《奥德赛》的第一行轻轻拨响。

德瑞克·沃尔科特(1930~2017),诗人,剧作家及画家。出版过戏剧集和多种诗集。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他的诗因“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而获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还曾获得过英国的国际作家奖、史密斯文学奖、美国的麦克阿瑟基金会奖等多项大奖。2011年凭借《白鹭》捧得了英国艾略特诗歌奖。

他被布罗斯基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他形成了“他自己的诗歌领域,独立于他继承的任何传统”。他的史诗力图再现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被称之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沃尔科特诗二十首

阿九 译

阿九

阿九,原名李绚天,1966年生于安徽。著名诗人、翻译家,科学家。1999年建立《东方古卷》网站,翻译西方多家诗作。

注:此译本系翻译家阿九最新修订版,经其授权发布

假如在万物的光华中,你褪色为

凡真之物,却又黯然退向

我们约定的一个恰当的

距离,就像月亮

在树叶间彻夜点亮,愿你

也无形地愉悦这间小屋;

拥有双份怜悯的星星啊,你过早地

来到黄昏,又太晚地

值守黎明,愿你苍白的火焰

指引我们心中最黑暗的部分

渡过这混乱,

带着你白昼的

激情。

远离非洲

风滋扰着非洲褐色的

毛皮。基库尤人,迅捷如一群苍蝇,

在草原的血流中壮大起来。

尸体在乐园遍地横陈,

只有蛆虫,这腐肉堆上的上校,在大喊:

“不要在这些零碎的尸体上挥霍怜悯!”

统计数字支持着,学者们把持着

殖民政策的要点。

对于被人砍死在被窝里的白人儿童,那意味着什么?

至于野蛮人,他们不过是犹太人一样的消耗品?

猎人不断的敲打折断了细长的灯芯草,

惊起鹭鸶,像一道白色的烟尘,

它们的叫声自文明之初

就盘旋在炎热的河谷,野兽出没的平原。

野兽对野兽的暴力被解读为

自然的法则,直立的人类

却通过制造创伤来追求神性。

他像那些烦躁的野兽一样癫狂,他的战争

随着蒙着兽皮的鼓点起舞,

而他称之为勇气的,是对死者们订立的

白色和平的天生的厌恶。

再一次,兽性的需要

在一块肮脏事业的纸巾上擦手;再一次,

我们的同情被滥用,就像在西班牙,

猿人和超人在彼此搏击。

我被双方的血液毒害,

分裂直到每一根血管;我该面朝何方?

我曾诅咒过

英据时代醉醺醺的官员,我该在

这个非洲和我爱恋的英语之间挑选谁?

我两个都去背叛,还是把他们给我的全都奉还?

我怎能面对如此的屠杀而保持冷静?

我怎能背离非洲而生?

诗二首,记一个帝国的覆灭

其一

一只苍鹭飞过清晨的沼泽,刹住

振动的双翅装点了一个树桩

(感谢上帝,

由于这个动作,地上的景色完美无缺,

在这一瞬间,时间和运动

成了引领罗马踏平一切的铁蹄的象征,

也是肩负律法的前殖民地总督们一生的追求)

并在这片刻的宁静上留下一声哀号。

其二

在他居所的狭小棺材里,那个退伍军人,

一个参加过非洲战役的老兵,

弯着腰,像是在穿一个永恒的针孔;

像所有的坟墓那样,他的脑袋上只睁了一只眼而且剪过毛,

他间或抬起荒凉的目光,

听孩子们唱,“征服吧,不列颠,征服……”

似乎他们也需要练习装死。

尽管他只剩下一颗树脂的假眼和摇晃的下巴,

男孩们还是要为一张筛网抛洒鲜血;

如果这一只眼睛也要流泪,他们是否会相信

与这根空袖管一样蹩脚的旗帜?

海葡萄

那张因厌倦了岛屿

而依向阳光的帆

是一艘加勒比海上击水的纵帆船

在返航的途中,也许是奥德修

在爱琴海上踏上归途;

那是一个父亲和丈夫的

渴望,挂在一串酸葡萄下,正如

那个奸夫能在海鸥的每一声叫喊中

听见瑙西卡的名字。

这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迷恋与责任

之间的那场古老的战争

将永无尽头,而且一直如此,

无论对海上的漂泊者,还是此刻已在岸上

吊着拖鞋回家的人,从特洛伊

叹别它最后的战火,

到瞎眼的巨人将巨石投入浪谷,

直到自那狂涛中,伟大的六音步诗行

拍岸到达了终点。

经卷抚慰人心。可惜远远不够。

欧罗巴

满月如此强劲,我分明能够看见

椰子树投在平房上的彼此簇拥的影子;

那些白色的墙壁正因失眠而愠怒。

星星们一滴一滴地漏在

海杏树的铁甲片上,坏笑的云彩

皱成一团,像是明媚的床单。

浪花那永不满足的淫荡的呻吟

穿墙过来,而我感到我的心

也在月光下一片空白,涂改着

白昼设计的毫不含混的图案,

将树影改编成浪沫中弯曲的少女的身体;

再近一点,却是一座黑色的山丘,

带着温存的呼哧声,在靠近

正向酥胸上泼洒银波的赤裸少女。

假如贞洁的月亮没有迅速拉上黑云的帘子

让双方的影子交合在一起,

他们恐怕还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她与那华丽的闪光调情,是的,可一旦

你臣服于人性的淫乱,你就能

透过月光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

那是扮成配种的公牛或是发情的天鹅的诸神——

就像是极尽煽情的农夫的手抄本。

有谁看见过她白皙的双臂勾着他的犄角,

她的大腿在他们大幅起落的驰骋中死死地夹住,

谁又看见过,伴随着尽情释放的咝咝的白沫,

她白嫩的肉体聚起一个星座,发出白磷般的微光,

正如咸腻的黑暗里,野兽和美女一起来了?

和从前一样,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泡沫在楔入天际的熹微,

再穿透精细的,镶着银钉的甲胄,

像他黯淡的毛皮上仍在颤栗的水滴,

那隆起和犄角也都消解并潜隐于群星之中。

马克·斯特兰德,布罗茨基,扎加耶夫斯基,沃尔科特

东方的不死之黍

玉米是东方的不死之黍。永远不要收割,也无须播种。我相信,它一直站立在那里,从永远直到永远。

——特拉赫恩,《诸世纪的沉思》

在十三岁的他面前,自然像一个巨兽。

患上疟疾,浑身流淌着罪恶,

在立马可和晚祷中被赦免。

当黄昏染红他憔悴的面容,这个天才少年

在研究燕子如何一边反复念叨着人类堕落

一边接合了对峙的檐角。

当那无声的滑翔带着自己的体温

掠过树叶、山坡、屋顶和庭院,

他又对着铁皮反射过来的耀眼异象泪流满面,

虽然为什么他也不大清楚。

就这样,在炽热的白铁皮的提示下,

天国向一双生着热病的眼睛打开,

罪就是这样发生的,天真也变成了智慧。

这场热病被称为原罪,

这人格化了的爱照亮了地狱,

也在天父的面前为他招来了一个指控:

为街上气若游丝的孤儿

还有在昏暗中朝着家爬行的病残者流泪,

当那个人头随着乱发摇曳的掌灯人走来,

带着他的脚步踏上台阶时的阴森:

像端着汤的老妈,但更像是

混沌,大地的生母,她的名字是夜。

准备流亡

为什么我会想像曼德尔施塔姆

死在渐渐发黄的椰林间,

为什么我的天赋已在不安地频频回首

想找一个影子填进门框

并将这一页交给日月的亏蚀?

为什么月亮会盈成一道弧光灯

而我手上的墨迹已经准备好

在耸肩的警官面前按下姆指?

为什么空气中会有一种新的气味,不同于

它曾经的咸涩,和破晓时的酸橙味,

而我的猫,我知道我是在想像它,在我的路前跳过,

我的孩子的眼睛早已像是远在天边,

而我的诗,即便是这一首,也想到处躲藏?

晨月

为什么我会想像曼德尔施塔姆

死在渐渐发黄的椰林间,

为什么我的天赋已在不安地频频回首

想找一个影子填进门框

并将这一页交给日月的亏蚀?

为什么月亮会盈成一道弧光灯

而我手上的墨迹已经准备好

在耸肩的警官面前按下姆指?

为什么空气中会有一种新的气味,不同于

它曾经的咸涩,和破晓时的酸橙味,

而我的猫,我知道我是在想像它,在我的路前跳过,

我的孩子的眼睛早已像是远在天边,

而我的诗,即便是这一首,也想到处躲藏?

新世界地图之一:群岛

这个句子的尽头,雨会开始飘下。

雨的边线上,是一张帆。

慢慢的,群岛自帆的视野消失;

一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

也驶入了迷雾。

十年的仗打完了。

海伦的头发是一片乌云,

而特洛伊,一只盛满白灰的火坑,

在烟雨茫茫的海边。

细雨渐密,像竖琴的丝弦。

一个目光阴沉的男子用手指扣住雨丝,

把《奥德赛》的第一行轻轻拨响。

爱之后的爱

总有那么一天,

你会满心欢喜地

在你自己的门前,

自己的镜中,欢迎你的到来,

彼此微笑致意,

并且说:坐这儿;吃吧。

你会重新爱上这个曾经是你的陌生人。

给他酒喝,给他饭吃。把你的心

还给它自己,还给这个爱了你一生,

被你因别人而忽视

却一直用心记着你的陌生人。

把你的情书从架上拿下来,

还有那些照片、绝望的小纸条,

从镜中揭下你自己的影子。

坐下来。享用你的一生。

紧握着我心脏的那只拳头

稍稍松开;我大口呼吸

这份明快轻松,但它又再次

握住。我何曾没有爱过

这爱的痛苦?但这次它超出了

爱而达到疯狂。它有着

疯子一样的钳握;这是在嚎叫着坠入

深渊前,死死扣住

非理性的悬崖。

心啊,就这样紧紧地扣住。

这样,至少你还能活着。

明天,明天

我记得那些我从未真切见过的

城市。有着银色静脉的威尼斯,带着

太妃般扭曲的塔尖的列宁格勒。巴黎。很快

印象派们会把阴影画成阳光。

哦!还有蛇环一样渐渐松开的海德拉巴德小巷

爱一个人,天地便是荒岛;

它令人眼光蒙蔽,经验狭窄。

虽然精神快意,但心智却变得肮脏。

肉体在亵迹点点的衣被下浪费自己,

用杂志开阔着世界观。

门外有一个世界,但这多么让人心烦,

当你背着行囊站在冷冷的楼梯上

看黎明染红了砖墙,而在你开始后悔之前

你叫的出租车就带着一声笛响,

灵车一样缓缓停靠在你的路边,而你钻进车里。

自勉

我住在水上,

一个人,无妻又无子。

我仔细研究过每一种可能性,

到最后才发现:

在黑水边,有一座矮屋,

窗子永远打开,

面向陈旧的大海。我们不会去选择这样,

我们只是本来怎样就怎样。

我们历经苦难,年复一年,

我们卸得下货载,却卸不下自己

生命的重负。爱是一块石头,

栖在黑水下的

海床上。此刻,除了真情,

对诗歌我一无所求,

不要怜悯、名声、医治。沉默的妻子,

我们可以坐下来,看黯淡的海水,

并在淹没于

平庸与废品的一生中

活得像一块石头。

我要忘却情感,

忘却自己的天赋。这比生命中经历的一切

都更伟大,更艰难。

死于大火的城市

那个煽情的布道者刚刚扫荡了一切,除了教堂上的天空,

我便在油灯下记述一个城市如何死于大火;

在蜡烛被烟熏得泪水充沛的目光下,我

想用比石蜡更多的话语,讲述铅丝一样崩断的信仰。

整整一天,我在乱石般的传说间走动,

街边的每一堵墙都像骗子一样让我吃惊;

被群鸟震撼的天空如此喧闹,所有的云都像

被劫的包裹,尽管是在火中,还那样白。

在基督走过的浓烟滚滚的海面上,我问,为什么

当他木质的世界不再管用时,人会哭得像一根蜡烛?

在城里,树叶是纸,而山丘是迭起的信仰;

对一个整日闲逛的男孩来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次绿色的

呼吸,把我以为早就僵冷了的爱重建一次,

祝福着死亡,还有这火的洗礼。

真理

分享面包

就是分享生命,

但除了真理——

你只能在夜里到床上

听真理

在你的手心

一只儿时的钟面上

挣扎:这

冰冷的屋子

是一只翻了的小船,

而几面白墙

是打湿的帆……

沃尔科特与布罗茨基

名声

名声就是:星期天,

巴尔蒂斯画中的

那种虚空。

是乱石堆砌的小巷,

但被日光照得灿烂无比,

是一堵墙,一座棕色的塔楼

在街道的末了,

是一朵没有铃铛的蓝铃花

像一张毫无生气的画布

固定在百色的

画框上,还有几朵花:

几朵剑兰,生硬的

剑兰,石质的花瓣

插在一根花瓶上。唱诗班

高上云霄的赞美诗

休止了音符。一册

自己翻开的

图版。还有高跟鞋

在行道上的嘀哒声。

一座爬行的钟。

一种对上班的渴望。

波兰骑士

侧影画中,青灰马“死神”驮着少年提多,

沿着寸寸燃烬的白昼走进黑森林;

目力不再的父亲心中的爱子

正像丢勒的骑士跨着罗辛南特战马;

但少年愉人的英姿无法掩饰马蹄的失步。

勇士转过身去,朝着父亲

再次投去确信而坚定的目光,

这匹继承来的驽马准确无误地

驰向充满象征的森林,它时刻呼唤着

猛龙扈从的骑士赶赴那里长眠。

但骑术在暗暗嘉许着骑手,

这青灰而面无血色的战马虽然早已通体僵绝,

却仍以不死的姿态托起自己的凶手,

它清澈的目光静待着下一时代的解读。

仲夏,多巴哥

宽阔的,太阳石的海滩。

白炽的热力。

碧蓝的河流。

一座小桥,

烤焦的棕榈的黄叶子

自夏日困倦的房屋边伸出,

整个八月都在瞌睡。

我所拥有的日子,

以及失去的日子,

日子就像女儿渐渐长大,

不再守着我的臂弯。

遗嘱附言

精神分裂,被两种风格拷打,

一种是雇佣文人帮闲的散文,我用它

来流亡。跋涉在月光下弯刀一样延伸数里的海滩,

我晒着月亮,让它烤着,

直到蜕去了

自爱这大海般的生命。

要改变你的语言,先得改变你的生命。

我无法纠正过去的错误。

浪花厌倦了天涯,自远方归来。

海鸥用生硬的舌头在搁浅的

渐渐腐烂的独木舟上方尖叫。

它们是夏洛特维尔的一片带有毒喙的云。

从前我以为,只要爱国就行,

但现在即使想这样,食槽里也没有我的位子。

我看到最聪明的人在腐朽成走狗,

仅仅为了一点残羹。

我已快到中年,

烤焦的皮肤

纸屑一样从手臂上脱落,薄得跟葱皮一样,

像皮尔·君特的谜语。

心里空无一物,甚至没有

对死的厌恶。我认识很多死者,

跟他们都很熟悉,性格也都相投,

连他们怎么死的我都了如指掌。当身上着火了,

肉体也就不怕地下的炉门,

不怕太阳留下的那个炼狱或者火坑了,

更不怕这个在云中出没的弯刀一样的月亮

把这片海滩烤成一页白纸。

它全部的冷漠不过是另一种狂怒。

德里克·沃尔科特和约瑟夫·布罗茨基

《另一世界》第三部:单纯的火焰

依然梦见,依然思念,

尤其是在下着冷雨的清晨,你的面容漂进

无名女生的面庞之间,作为一个惩罚,

因为你有时会强迫自己去笑,

因为那微笑的唇角上,是宽恕。

被一群姐妹围攻,你是让她们

得意忘形的一个奖赏,当你被包围在

她们指控的荆棘丛中,

安娜,你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造成了何等的伤害?

雨季满载而来。

这半年走得太远,让它腰酸背痛。

小雨厌倦地下着。

二十年过去了,

自从那又一场战争。那些弹壳如今都在何处?

而在我们低俗的季节,仿冒的秋天,

你的头发放出火焰,

你的眼神在无数照片里出没,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追逐一切的共性

那符合人性的报复性的共谋,

对事物狡诘的昭示,

还有每一根线条背后的你的笑脸,

都已封存在一张没有生机的照片里。

我能在那发丝间走过俄罗斯的麦田,

你垂下双臂,像正在成熟的梨,

因为你实际已成了另一个国家,

你是麦田与水坝的安娜,

你是致密的冬雨的安娜,

烟雾弥漫的月台和冰冷的列车的安娜,

在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你是沸腾的车站的安娜,

消失在沼泽的边缘,

还有冻得毛发耸立的

细雨的浅滩,

你是刚刚淬化的第一组青葱诗篇的安娜,

此刻已有甘美多汁的乳房,

你是修长而招摇的火烈鸟的安娜,

是残留在顶针上苦涩的盐分

和洗浴者的微笑的安娜,

是黑屋里的安娜,在潮湿的弹壳之间,

将我的手举到她的胸口起誓,

目光清澈得令人无法承受。

你是所有的安娜,在你肉体愤世的驿站里

承受着所有的告别,

克里斯蒂、卡列尼娜,骨骼粗大,性情温驯,

连我在小说里读到的人物

与你相比都显凡俗,你早已被选中为

他命定的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你究竟是谁?

我青春革命的绝佳的党羽,

我扎着辫子的、踏实而干练的政委,

你的背因重担而弯曲,在蓝色的厨房里,

或者当你在洗衣间高悬旗帜,在农场喂鸡,

面朝一片梦幻的白桦林,

白杨树,或者别的树。

似乎一支笔的眼孔就能抓住那处女般的纤弱,

似乎影子与阳光在一张白纸上的跳跃

都能如此精确而具体。

雪一样陌生,

初恋一样遥远,

我的阿赫玛托娃!

二十年后,在烧焦的弹壳的气味中,

你会提醒我去“拜访帕斯捷尔纳克一家,”

这样你就能突然变成“麦子”,

落在耳边,面对着水坝封冻的沉默,

再一次,你弯腰

在白菜地里,照看着

一大群兔子,

或从纷乱的晒衣绳上收下一片片云。

如果梦是征兆,

那么此刻一定有一种事物死去,

它的生息被另一个生命吹走,

从一个雪的梦,从一张纸

到一张飘飞的白纸,海鸥和苍鹭

跟随着破浪的远航。而此时,

你突然老去,银发满头,

像那苍鹭,一面翻过的书页。安娜,我

惊醒发觉,事物会将自己

分割,像脱落的树皮,

陷入一场虚空,

一场雷鸣之后眩目的寂静。

“任何一个岛屿都会让你抓狂,”

我知道你会厌倦

这大海的图志

像年轻的风,一个新娘

整天翻阅海洋

贝类与海藻的目录,

一切事物,这群

洁白而稚嫩的苍鹭,

我曾在一座灰色的教区教堂的草地上见过它们,

像一群护士,或者圣餐后的年轻修女,

它们尖眼的目光一下就认出了我,

像你曾经的那样。

而你也像那苍鹭,

水上的幽灵,

你已经厌倦了你的岛屿,

直到你终于起飞

没有一点惊鸿之音,

像一个新入教的信友穿着你的护士制服,

多年以后,我曾想像你

在某个灰色医院的树下走过,

像安静的领受圣餐者,

但从不是“独自一人,”

像风,永远不会嫁人,

你的信心如同叠起的床单,修女的,护士的,

此时你为何要读这一首诗?

没有女人该去读这些

迟到二十年的诗。你像一根蜡烛,专注于自己的天职,

举着你自己,走下一条满地伤员的

黑暗的甬道,与病患结婚,

只有一个男人,病痛,

和你在一起的只有那群苍鹭,那雨,

那石砌的教堂,我记得......

还有苗条的,岁末的处女新娘,

像一株白桦,刚刚嫁给

几滴水晶般的眼泪,

又像白桦那样,在登记处弯腰,

却无法转眼之间就改写自己的姓氏,

她仍然把66年写成65;

就这样,看着沉默少言的

照料着同伴的苍鹭,每一只

都忙碌于死者、石头教堂和石头之间,

我以此向你致敬,当

誓言和矫情都已垮台,

你的灵魂却像苍鹭一跃而起,

自岛上多盐的草丛

飞入另一个天国。

安娜的回复:

我很单纯,

以前的我更加单纯。

正是单纯

看上去如此性感。

我能懂得什么,

是这世界,还是那光?那光

在卷起污泥的浪潮里,

那光在海鸥咕咕的鸣叫里

让夜晚进入?

对我而言,它们都很简单,

我在它们里面

并不像在你里面这样简单。

是你的无私

爱着我像整个世界,

和你一样,我只是

一个孩子,你却带来了

太多矛盾的眼泪,

我已成一个隐喻,但

请相信,我并不深奥,更像粗盐。

而我答道:安娜,

二十年后,

一个男人就已活到了一半,

那下一半是记忆,

而上一半,是迟疑,

是本该发生的

却从未发生,或者

是本不该发生的

却与别人发生了。

一道亮光。她炽热的紧握。那些黄铜的弹壳,

表面已经氧化,沾着火药味的黄铜,

大战之后四十一年。那黄铜的

亮光在黄蝉花间重新擦亮,

穿过三角梅带着尖刺的铁丝网,

越过窗户,在佩戴着阳光的门廊上,

我向远处曙光之上榴弹炮火般的云

看去,她身负重伤,被震得说不出话,

当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第一次抵达

她胸口脆薄而易碎的衣衫,

在一阵紧锁的沉默里,她是护士,

我是伤员。世上还有

几多沉默,但没有一次这样深沉。世上有过

几多拥有,没有一次如此真确。

诗人王自亮的悼诗

献给沃尔科特

王自亮

王自亮,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78年开始诗歌创作,1982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北回归线诗群骨干。

著有诗集《三棱镜》《独翔之船》《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冈仁波齐》,诗歌作品入选《青年诗选》《朦胧诗300首》,各种全国诗歌年度选本。著有随笔集、批评集、艺术鉴赏集多种。

大海鲢、盲者与命名之光

——献给沃尔科特,当代荷马,加勒比之子

此刻,白鹭为乌鸦所取代,以便巡视永恒,

沉默包围了岛屿,以一种黑白混血的风格。

大海归结为静止,柠檬在星期天收敛自身,

没有光,只有土碗,失去了命名的冲动。

死亡意味着上帝拆掉舞台,剩下残骸与独白,

弦月如同号角,寂静包围着你奇特的头颅。

“一只蜥蜴在墙上喘气。海像锌一样闪亮”。

近来你嗅到死亡的气息,犹如新郎闻到了

新娘手指的余香。看来,这次你真的需要——

“应对白鹭尖利的提问和夜的回答”。

乌鸦,只是你象征系统中首要的意象。

远处是港湾。没有到过旺角?至少去了铜锣湾,

在你的晚年情境中,棕榈与金合欢树交织低吟,

眼前是海,不是南中国海,依然是加勒比海。

传说、谣曲和爱,晨雾中的桅杆,巨型缆索,

鱼无善恶,冷血,不谙背叛,眼睛探寻屋顶之光。

你看到手捧便当的装卸工,蓝布工装,心想——

“喝醉时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那样怒吼”。

嘻哈与告示牌,被活埋的蓝调,东芝广告

如同澳大利亚珠光宝气的婆娘闪耀在九龙。

哦,在焦黄、谵妄的海滩上,你的身影

再次被拉长了,如同一座被删改的灯塔。

我见过大海鲢:脑袋满是伤痕,散发着咸腥味,

为柴油所污染,鱼鳍像黑蒲扇残边,面朝岬角。

你留在卢希亚海滩上的大海鲢游回海中了,

灰色与青色相间的海,波浪在阳光下却是黛色的,

诗歌不仅存活,而且游动,让大海鲢回到海中,

回到意志的洋流。对了,你的运思常有回澜。

核心部分与太阳内部一样处于蒸腾状态,

窑炉般散发出光与热,锻打着不同形状的词。

短句如青铜片,产生某种金属热,衍射梦幻。

让灵魂游回诗歌与大海深处,身体留在尘世,

才华没有舍弃你,没有人可以敲击你,如同大海鲢所遭遇的。

你年近八十的忏悔会使上帝产生痛感,

如果上帝不是盲者,他会阅读你的《奥梅洛斯》,

“大海即历史”,你写的是海岛上的司机,

为了一个现实中的“海伦”,与好友翻脸。

上帝喜欢你有很多理由:争论,命名,混合,

让爱琴海转世为加勒比海,甚至喜欢与海伦同名的人。

绝对的命名感来自绝对改变的生活。

先后或同时爱上几个女人,她们给予你不同的爱,

容貌如同各种热带鱼,这不是情欲的隐喻,

是爱。爱复爱。伤害总是以爱的名义发生,

“因为你看上另一个,只好默默记挂你”。

重要的是,你要享受“生命的盛宴”,

节制总是困难的,而拥有一切必须以更大的代价。

鸡尾酒的基调过于复杂,难以瞬间体味,

海风萃取了你的性格元素,因而更具狂放与理性

两极,飓风就这样生成,诗句也动荡不安。

间隙中诞生了卑微心理,在激情与牺牲中

发现间不容发的秘密,你活得太少,以至于

在阿姆斯特丹,在巴塞罗那,去一次次旅行。

老了也穿牛仔裤,敞开衣领,披上格子呢外套,

面孔黝黑,卷发,同时具备白鹭与乌鸦的特征,

令路人侧目。你没有年龄,只有经验之歌。

身世不明而目光深邃,你的手指被戏剧、诗歌和命运

所锻造,苍老而生动,正是罕见的瑰宝。

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疑云重重。

你的决绝是不可靠的,生活没有另一面,

阴影如此真实,足以证明世界的可靠性。

馨香、薄凉、吐舌的刨花,与浪花同构,

性与语言,其构造原理是一样的,惟上帝知晓。

你如一个娴熟的盗墓者,挖掘命名的魔戒,

“我为某一种才能深怀感激,也为大地之美

深怀感激。诗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祝福。”

人们总觉得你隐去了文字的劳作之苦,

但天赋的运用与诚挚的祝福何苦之有?

另一种生活是海。与群岛、大陆相关的海:

在雨的边缘是一片帆影,孤独感顾影自怜,

海上乌云如秀发,一切都在海底发出回声;

海伦换了装束,涂上眼影,不自觉的诱惑,

与五千年前一样:动人、妩媚、绝对之美,

生活涌向海伦,以亿万双颤抖的手,以超音速,

你不是写了奥巴马和理发师吗?他们更喜欢海伦?

我们的海伦不是他们的海伦,也不是荷马的,

另一种生活是同一种生活,除非你返归内心。

群岛意味着什么?德瑞克 沃尔科特,

我的导师,引路人,绝对发现者:你。

年轻时我写过:“群岛,这颗破碎的心,

在血一般的潮水中,借着微弱的光

互相辨认,全力聚拢,一次次修复自己”。

我还写下这样字眼:狂暴的边界。

而你却教导我,“难以打破的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外壳”,

我分割群岛,以血的名义,

你连接人的精神碎片,修复岛屿。

世界,如果浩劫不可避免,请先

踏上我的躯体、方言和藤壶般的诗句。

你说的是,“整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

将进入一片雾霭”,那口静谧的沉钟呢?

本质上,我们都在做考古工作,

却时刻见到号码簿、鹅卵石酒店、除草机,

和大理石衬映下的贵妇,不知名圆顶上的光芒,

我们对海和生活同时使用铁镐和放大镜。

海鸥飞翔的姿态,无关乎新帝国崛起,

却使你想到墓志铭的韵律,长角的怪兽。

大陆只有一个,而群岛姿态各异,

处于命名和毁灭的双重可能,却浑然不觉。

2017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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