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写大禹：历史？神话？还是科幻？

文/ 凤梨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今晚的说书人凤梨。

这周我们要说的是鲁迅很独特的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里的一篇小说叫《理水》。这篇《理水》是由大禹治水故事新编而来的，主体情节几乎没有变化，讲舜治理天下的时候发洪水了，禹的父亲鲧治水失败，由禹子承父业，最后终于消退洪水。

大禹治水在我们今天看来当然是个神话故事，比如《山海经》里这段很著名的讲述：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但是禹在古人心目中并非神话，而是人君，事实上对中国神话的研究与看重也是新文化运动以后，参照西方神话系统，中国学者才开始着手整理的研究的。鲁迅这段“故事新编”的故事框架和细节也更多来自《史记》这类历史典籍中关于大禹故事的记载，比如我截取了一段《夏本纪》的白话译文，你就会发现与鲁迅小说的重叠处：

禹和伯益、后稷一起奉帝舜之命，命令诸侯百官征集民夫，展开平治水土工作。随着山势树立标识，确定那些高山大川。禹伤痛父亲鲧治水无功被杀，因此劳身苦思，在外十三年，三次经过自己家门也不敢进。自己吃穿都很简朴，但对祖先神明的祭祀却很丰厚尽礼。自己居住的房屋很简陋，但不惜耗巨资于修渠挖沟等水利工程。他赶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泞的路坐橇，走山路用屐底有齿的檋（jū）。

经常随身离不开的东西，就是测定平直的水准和绳墨，划定图式的圆规和方矩，四时都带着他们，用以从事于开划九州，辟通九州道路，修筑九州湖泽堤障，计度九州山岳脉络。同时叫伯益发放稻种，教群众在卑湿地方种植。叫后稷当群众在难于得到食物时发给食物。缺粮少食的地方，便调有余地方粮食来补其不足，务使各诸侯境内丰歉均一。禹又巡视各地所特有的物产以定其贡赋，还视察了各地山川的便利情况。

但鲁迅的小说好像又不止满足于讲好这样一段历史伟人的故事，其中还多了些夹枪带棒的嘲讽，比如文化山上的学者，特别是山上那个红鼻尖的鸟头先生。如果你看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注释，那肯定知道，这位红鼻尖的鸟头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者顾颉刚，雇是鸟，页的本义是人头，所以从文字上考究鲁迅给顾颉刚起了这么个鸟头先生的外号。

其实这也是用了一招斗转星移，把顾颉刚通过文字考究大禹的手法用回了顾颉刚自己身上。顾颉刚对“鲧”字和“禹”字分析之后猜测一个是鱼，一个是蜥蜴之类的虫。这也就是《理水》中“大禹是条虫”说法的来历，虽然顾颉刚的本义当然不是说大禹是条虫子。顾颉刚实际的意思是秉持疑古论，对中国上古史进行重新的考辨，而大禹究竟是历史人物，还是后世历史书写中由神人格化为人，则是值得怀疑的。顾颉刚这一疑古派对上古史的棒喝虽然观点激进，但也别具洞见，后来顾颉刚自己也曾在《古史辨》中感慨：

最使我怅的，是有许多人只记得我的‘禹为动物，出于九鼎’的话，称贊我的就用这句话来称赞我，讥笑我的也就用这句话来讥笑我；似乎我辨论古史只提出了这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已经给我这样地解决了的。其实，这个假设，我早已自己放弃（见第一册227页）就使不放弃，也是我辩论的枝叶而不是本干；这一说的成立与否和我的辩论的本干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

如果说顾颉刚的“古史辨”，将作为人君的禹降格成了作为图案符号的虫，那么鲁迅在《理水》中对大禹的描画则又是另一种讲述上古史的方式，将虫又还原回了人。而这一次还原既不是神人，也不是明君，而是一个与夸夸其谈的学者、官僚和商人、庸众们不同的脚踏实地的实践者、实干家，按鲁迅的话说，就是：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通过这篇小说，把大禹从神谱、虫谱、帝王将相家谱里拽出来了。是一种鲁迅心里特别理想的“人”的形象。

当然，鲁迅除了出于历史研究立场借小说对顾颉刚进行揶揄，恐怕还牵扯私人恩怨，虽然顾颉刚自己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招致“绍兴小人”的记恨。这份恩怨从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间鲁迅给朋友的信里也看得出来，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四分之一提到了顾颉刚，在给章廷谦的信里，十八封里有十三封提到了顾颉刚，而信里提到顾颉刚也往往以外号代称，红鼻、鼻、朱山根都是常用的代号，山根也是指鼻子，朱山根其实也还是红鼻子的意思。按胡文辉的说法，鲁迅这么记恨顾颉刚，最根本的还是因为陈源写文章指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本学者盐谷温的作品，抄袭对一个学者来说那是最大的侮辱，更何况鲁迅又是敏感多疑而睚眦必报的人。虽然此后学界大都支持鲁迅的原创性，个别未加注释的转述也最多属于引用不规范，与抄袭相差十万八千里，但鲁迅自己念念不忘，直到1936年，鲁迅晚年还耿耿于怀，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