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才读懂留园的韵味
良宵引 管平湖 - 管平湖古琴曲集
去苏州留园要经过一条幽静的路,所谓幽静,完全是心理感觉,因为马路两边都是让人清凉的香樟树。当我们走到留园大门时,依旧是当年熟悉的场景,说起来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来过留园了。
40多年前,我坐着运河小轮船从杭州来到苏州,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现人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梦想。记得在苏州公交车上,我问旁边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位眉目清秀的小伙子:“留园在哪里下车?”旁边有位漂亮的小姐姐接话说:“待会和我们一起下车!”记得下了车,要走一段路,姐弟俩一直把我送到留园门口,他们才消失在人群里。从那以后,我只要谈起苏州,就会说苏州人好,夸苏州人漂亮——事实也是,那对姐弟俩漂亮得就像画中人一样。
当然,除了苏州人漂亮,苏州最漂亮的就是园林了!那次我先后去了留园、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等园林,也知道苏州园林很漂亮,但觉得都长得差不多,说来说去赏园林是有门槛的。年轻时,我们只是看看热闹,拍个“到此一游”。说得不好听的话,如果那时园林门票是20元,令人悲哀的是,我可能只消费2元。
一晃许多年,我当了文化记者,更多时候在江南跑,才真正算是阅读园林这本大书,人生在世就是看风景,就像苏州、杭州、上海等这样的城市,一年总要多跑几趟,觉得人生才不被辜负。
有着2500年历史的苏州,最拿得出手就是园林。留园的名气很大,无论是中国“四大名园”,还是江南、苏州“四大名园”,都有它的份,何也?文气,精致,格高。
虽然我们吃鸡蛋,不需要了解鸡长成什么样。但我觉得,了解园林的主人也是帮助解读留园的秘密通道。
第一代园主徐泰时,明代进士,工部营缮司官员,先后主持过修复被烧毁的慈宁宫,建造十三陵中的明定陵,可见园主不但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更有皇家建筑营造专业背景。
第二代园主刘恕,清朝官员,不但出身官宦人家,还是著名书画家、藏书家。他38岁就“告中回乡”接手这个园子,在他看来,造园才是人生的建园伟业,他做了三件漂亮的事:一是植松,种漂亮的白皮松等佳木;二是集峰,收集奇峰异石,现在园子里的“十二峰”和冠云峰等名石,就是他的功绩;三是刻帖,留园700米回廊上“留园法帖”,就是他给园林注入的文化气息。
第三代园主盛康,清代进士,他的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宣怀。正是盛家父子的眼光、见识和雄厚财力,他们广建馆舍亭轩,挖掘发挥私家园林的实用功能。值得指出的是,盛氏父子接手并未改为盛园,只是将刘园改为留园——在这之前,太平天国战乱几乎将苏州阊门一带尽数烧毁,唯一留下这座园林,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说徐泰时当初建东园和西园,打下坚实的园林基础,而刘恕重点建造了中部的“寒碧山庄”,注入文化内涵。而盛家父子重点打造了“东园建筑”,为留园锦上添花。正是三代园主不断加分,才为我们留下这份文化遗产。不过,值得指出的是,当时经过多年战争的创伤,留园被毁非常严重,就像最为经典的“五峰仙馆”,楠木柱子就被日本人的军马啃了不成样子,如今部分地方是用水泥遮丑的。
1949之后,由苏州市政府拨款,请了“民国建筑五宗师”刘敦桢教授和古典园林专家陈从周教授担任顾问,修复了原有主要建筑,调整了被毁的景点,一句话,正是用对了钱,请对了人,才为我们呈现今天不可复制的园林经典。
留园的黑漆大门很小,本来私家园林就是主人归隐的地方,外表低调内敛,风景藏在院子里。现在某些园林的修复,非要把门弄成大衙门的模样,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
跨过正门,可看见“吴下名园”的门厅,迎面屏墙是一幅玉石嵌画《留园全景图》。其实,我更喜欢往里走的那间敞厅,匾额上有“留园”二字,屏风上是几幅书画条幅,与条几上树桩盆景呼应,显得十分古雅。转过身来,对面小院里有一个花台,山石和古树相配,就是一幅立体的古画。
园林的精致在于细节,再往里面走,我们又看到两个小院,一个是“古木交柯”的院子,另一个是“花步小筑”的院子。前者花台上是古柏、女贞两株连理老树,交错相依——象征夫妻连理,百年好合。后者是篆书石额与怪石、老墙上的古藤相呼应,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幅高古图。看到这个场景,让我这个不喜欢拍照的人,也请朋友帮我按了一张。
不过,好戏还在后头,当我们顺着方向,再跨进那座涵壁山房的南院时,不由让人惊叹了,抬头看去,院子里古木参天,高墙上的八角窗和黛瓦檐口特别匹配,那座高墙上枯藤像是画上去的,显得苍凉且有古意,尤其是最高处那座山墙,一片阳光打在爬山虎的叶子上,红黄相间晶莹剔透,让人沉醉——这才是江南的秋天!
那天,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对其他朋友说,假使让我现在就出去,门票都够本了!
穿过明瑟楼,就来到留园的中部经典区域,当你站在这片宽敞的露台上,才知道这个园子的格有多高,良辰美景尽收眼底:左面是蜿蜒的爬山廊,廊子里都是精美的书法刻帖;对面是一大片假山以及古亭,尤其是那些高大的古树,有遮天蔽日的气势;而右边则是古典韵味的曲溪楼,水中倒影与荷叶相匹配,整个景致就是一幅长卷。
说真的,那天不但天气很好,运气也好,比如想拍那座假山,一位身穿古典红裙的女孩子就会张开双臂;比如想拍那扇爬满古藤的古窗,一位笑盈盈的老太正好出现;比如想拍水塘里那片残荷,水里的金鱼就会知趣地游过来。
我突然发现阳光真是好东西,眼前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阳光的点点光斑,让画面显得异常生动和抒情。尤其是我们在那座老屋的山墙前,被那些光影彻底迷倒:篱笆,赏石,竹林印在山墙上,像是一出魔幻的皮影戏。更不可思议的是,靠墙的竹林还真的把墙染绿了,就像国画中渲染的效果。这个画面让你看不透,看不够,恨不得赖在那里不走!
事实也是,那天我们确实是在山林之间赖着不走,比如在亭子里读牌匾和楹联,在长廊看古人书法石刻,因为这些“题写”才是园林记事本,淋漓尽致地表明主人和宾客的心迹和趣味。后来我们还爬上假山上的可亭,在那里晒了一会太阳,吃了几个桔子,我相信古人也是这样过小日子的,呵呵!
如果说,留园中部是山水园林的文气,而东部就是厅堂楼阁的典雅。
东部最为经典的是“五峰仙馆”,不但宽敞高大,更是精美绝伦,梁柱都是楠木材料,不愧为“江南第一厅堂”。据说,这里当年是盛氏父子举行重大宴饮活动场所,大厅用槅门分成两部分,南厅接待男宾,北厅是接待女宾。当时只觉得“五峰仙馆”太精致了:大堂木屏上方是“五峰仙馆”的篆书匾额,下方是绢本书法花鸟画,两边屏风是古铜器拓片,大堂放着条几、供桌,太师椅,连高高的梁柱上也悬挂一幅幅绢质字画,这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古雅精美,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
记得有位文化大家说过,某位西北的大学生,有可能在文化见识上,赶不上江南的小初中生。道理很简单,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对人太重要了。
前些天读了一篇文章,好有感触。文章写盛宣怀的七小姐盛爱颐,一生经历过失恋、打官司、创办百乐门,再后来文革中丈夫和儿子分别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她也被赶出花园洋房,住在根本不能住人的化粪池口的汽车间。让你想不到的是,她却依旧在这里种花、写字、画画,粗布衣裳干净整洁,发型一丝不乱,保持着过往的从容和优雅,一直到她83岁逝世——她走时身上依旧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如她来世间时的模样。
我相信留园对盛七小姐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也许这种人文底色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了这种东西,它肯定会影响人一生的走向。
从“五峰仙馆”走到南院,院内太湖石假山加之古木参天,非常有气势,尤其是朝南的一排门槅在夕阳照耀下,形成迷人的光斑,让人心醉。
再向东走,还有一座精美华丽的建筑——林泉耆硕之馆,俗称鸳鸯厅。那天我们在南厅幽暗光线中体会厅堂的典雅精致,听到琵琶声声,刚开始以为是背景音乐,等走到北厅来,才看到一位穿旗袍的女孩,“犹抱琵琶半遮面”,坐在椅子上弹琵琶,而她面对的,就是北园的冠云峰——原来她是为“镇园之宝”演奏呢!
“园以石而名”,留园的冠云峰,相传是宋代花石纲遗物,它与现存苏州十中的瑞云峰、上海豫园的玉玲珑、杭州江南名石苑中的绉云峰,并称为“江南四大名石”。冠云峰高5.7米,重约5吨,是江南园林中最高大的太湖石。不过,我们对太湖石的审美还缺少认知,我们只能从冠云峰背后的传说故事里,读到那些哀怨和惆怅!
黄昏时分,我们在待月庵前,看见一位撸猫的女孩,她身穿古装,端坐在那里气定神闲,而在旁边园林粉墙上,在夕阳的映照下,留下古灵精怪的树影——刹那间,竟然让我们恍惚起来,女孩撸猫,古树光影,画面重叠,仿佛让我们读到留园的前世今生。
我静静地写,你静静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