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新华/龙的湾(散文)
一
龙湾,并非温州市中心区,也并不著名。二十几年前我初至温州就喜欢上它,是因为它的名字。
龙湾,龙湾,龙的湾,东海有龙,腾飞千里之于海之滨,喷洒天上之水,汪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塘河,闪闪如鳞,坭涂沙滩积成海滨之湾,龙潜藏于湾,是谓龙的湾。龙的湾,唇齿相合,读来上口,有抑扬顿错之感,又生海宽天阔之境,意象绵密而宏大,有《逍遥游》鲲鹏之况味,不由得让人溢出一股苍劲浑厚之豪情。
我发自内心真正喜欢上龙湾,是驻扎温州多年后,携子挈母,罗山徒步、瑶溪漫步,一座形如大箩的大罗山,和一汪“溪石皆玉色”的瑶湖水,诱惑了我,让我在温州的一众山水绝色中,尤其钟情于它。
立于罗山峰巅,拨开梦幻般的霭霭晨雾,一对龙角冉冉升起,我找到一双夺人心魄的龙睛,睛如炬,我顺着龙眼的方向,越过纵横交错的塘河,落到一片产鱼产米产糖产盐的富庶平原地,寻获一阙有水有林有云有雾的山脉。娇龙腾空而起,翔于平湖处,卧于山脚下,这一卧,便卧了数也数不清的数千年,汲天地之甘露,化成大罗山的一道龙脊,与日月共眠,在时光里肃穆。
我喜欢龙湾,还因为龙湾是温州人的美食湾,隔了山岳,龙湾却接着浩渺烟波,远了江河,却产出让人垂涎欲滴的人间鲜美。这条龙憩息的港湾,青蛄和螃蟹,黄鱼和子梅,文蛤和水潺,随便打捞起一款,哈喇子便飞瀑般从天而降。这种对海味美食的执念,远海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龙湾人把这一盘盘的人间鲜美,摆上待客的碟盘里,龙湾人也会捡起餐桌上客人未剔尽的螃蟹腿,给予远方客人理解的恬笑,掰开蟹腿,齿间沾屑,唇间留香。
龙湾濒临东海,湾出的一方平原与山地,是温州人心灵的憩息地。无处可走时,我会想到瑶溪,尤其在秋日的周末,一颗躁动了五日的心,向往一片清宁地,于是,踩一脚油门,拐两个路弯,瑶溪去。一汪瑶湖碧水,两岸秋林隐约,小径枯叶飞,繁花风中闹,红叶树儿一株株窜出,玄真观的石马,断了一只耳朵,祭祀的龛上红烛流淌成一串串泪滴,不大的景致,气派比不了九寨西域,一曲江南韵,却点破江南一片秋。
春寒料峭的二月天,雨驻晴好,呼儿直奔大罗山,木栈道翩跹,龙脊上跳跃,五小时不停行走,歇时一杯杨梅酒,侧卧溪涧戏水,至山顶迎风而立,自认如半仙,临渊处,天池和龙脊一并落于指尖,云水夕阳,在高楼林立中呈现一片隐约混沌之美。
二
山岳秀色美,丰物渊源长,龙湾更值得盘亘的地方还是人杰的遗留。晋代的天柱寺,唐朝的国安寺,宋朝的千佛塔,悠悠史河,让龙湾文物丰赡,但真正让龙湾的身份重起来的还是明朝,和明朝的人杰。
我一直不喜欢明朝,整个王朝从建立到灭亡,充斥着一种暧昧的腐朽的让人齿冷的倒退,但,龙湾却是因明朝而璀璨绚烂的。
贞义书院作为古代温州唯一奉旨敕建的书院,缘于张璁,永昌堡成为龙湾的标志符号,缘于英桥王氏,张王两家是当地望族且为姻亲关系。张王两家几代人为大明王朝,上达朝廷,锐意改革,呕心沥血谋政局,下至远海,挥战鼓,舞旌旗,护一方平安,成为龙湾上空光耀暗夜的一团星云。
龙湾人说,张璁凭大礼议入阁至首辅,他严于律己,廉洁奉公,用人绝不唯亲,是实实在在干过惠民利国大事的张阁老,是张阁老的革贪腐,清庄田,改科举,让整个大明王朝从前朝的弊政中走出来,并营造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因为张阁老,晦暗的嘉靖王朝让世人记得的不只是严嵩当政。
然而,世人对张璁的评价褒贬不一。
后代人“黑”张璁引用最多的一句话“性狠愎、报复相寻、不护善类”,出自张廷玉编纂《明史·张璁传》。后世为前朝编史,政治正确因素占比极重,张廷玉更是整个清朝唯一一个配享太庙的汉臣,其对前朝重臣的评价有多少个人的主观臆测在里面,只有他自己知道。
窃以为,张璁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的功过,须看他的政绩,且要借鉴同时代人的评价才更为精准。同时代盟友、反对者和继任者对他的评价,无论评价是正面还是反面,折衷公允对之,总能发现被评价人的蛛丝马迹。后代人的评价,不管评价人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个人情怀,不管撰写人的身份多么尊贵,学识多么渊博,总是臆测成份占多,尤其是活灵活现的所谓细节描写,心理活动勾勒,更多是执笔者文学才华的炫耀,与事实史实真相无关。
张璁的同时代盟友霍韬,认为张璁是“十善老人”,这么写张璁,有夸大之嫌,但从其中可窥知张璁一定干过实实在在的正事。同时期的言官魏良弼,曾几次弹劾张璁,张璁死后,他反而大赞张璁。魏良弼既非盟友也非政敌,他的观点相对公允。张璁也许因做事遭人嫉恨不满过,但有良知的人最终认可了他的个人品德和政德。
徐阶,嘉靖二年探花,扳倒亲家严嵩成为首辅的人,年轻时作为翰林受张璁排挤而居荒凉之地,掌权后有了话语权,主编《世宗实录》,其中“然终嘉靖之世,语相业者,迄无若孚敬云”。
孚敬者,张璁也,号罗峰,避御讳而得名。龙之滨湾,罗山脚下,罗峰书院是张璁授徒讲学之地,张璁《罗峰书院成》诗云“苍生有望山中相,白首愿观天下平”,其政治情怀抱负尽显诗中,因其诗因,方有后来明世宗赐名“贞义”两字,“贞义书院”是张璁政坛佳果最好的明证,“贞义书院”时至今日仍然是龙湾人的骄傲。
万历首辅张居正曰:“江陵于《世宗实录》,极推许永嘉(张璁),盖其才术相似,故心仪而瘫之赞叹。”继任者对张璁的评价,相对公允,前任的政治措施,一时不能见效,继任者看到前朝政治措施在自己手里结出好果,由衷发出一声赞叹。
懂历史和不懂历史的人对张璁的诟病,政绩置于其次,“凭大礼议不正当手段小人上位”放于首位,而言者忘了,明朝“大礼议”是摆在明面上的朝议。
三
微雨的冬日,我应文友之邀,行走永昌堡,在纵横的河道间流连,在明代的石桥上休憩,穿行于清代的古民居间,我打量着状元府第和圣旨巷都堂第,止步于布政使祠门前,散淡的心,多了几缕思绪。
永昌堡缘于英桥王氏,王沛王德自组义师,7年抗倭,相继牺牲。王沛,张璁外甥,其侄王叔果和王叔杲倡议捐金,率众修建城堡,进行长期防御,建成永昌堡。永昌堡城墙上升起的抗倭旌旗,成为明朝东南沿海岸最醒目的一面。
我总认为杰出人物的英魂,最后都会幻化为天上的星星,星云密集的地方,定是人才辈出之所。英桥王氏是龙湾上空星云团中最耀眼的数星,永昌堡图腾式的存在,让这种爱国爱乡的英雄壮举,在龙湾上空回荡了五百年,并将继续回荡。其城堡内外蕴染下的乡人,学风浓,除王氏一族,有明一代及其之后,每个时代都有杰出人物出现。永嘉学派的继承人项乔、史学家王光蕴、科学家王国松;教育家张振夔、夏承焘、王季思;张肇骞、张淑仪等4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及张立文、项楚等学者。这些崛起的人才,让龙湾上空,星云团团,越集越密,辐射整个温州。
四
“罗山苍苍,云水茫茫,芝兰玉树,斗志昂扬。”这是儿子高中时期的班训。儿子在龙湾读了三年高中,我却未为龙湾写过一个字,只因内心深处认为他的中考是失利的,不愿为人道。
三年来,无数次奔波于瓯海大道,送儿子上学后,拐道瑶溪,徒步罗山,一双布鞋丈量龙湾,在龙湾的一片幽绿中,尽情呼吸,洗涤心肺,用一个外来人的眼光看龙湾人眼中的张璁,张璁除了是心系苍生的政治家,也是永不言弃的精神化身。
我鼓励儿子,张璁少年有才,志存高远,23年屡试屡败,八试方中进士,没有毅力是绝对不可能实现,今日的你,一定要咽得下苦,熬得过寂,方能在高考时弯道超车,追赶上因叛逆而滞缓的脚步。
瑶溪湖畔,清晨的露滴一定认识朗读的少年,罗山脚下,满天的星光一定记得晚归的儿郎,三年的努力换得高考佳绩,我终于愿直面龙湾。
龙的湾以这样的姿势让我提笔书写,实是出于我的意料外。
龙湾是温州的一个重要的区域,它的精神面貌和风范是温州的缩影。张璁文化及其衍生而出来的廉政文化已成为温州本土的地域文化,历史名人与山海滩涂完美结合,成就龙湾的一席品位地,温州在这脉文韵中喷发政治和经济的潮,两潮生起,挡也挡不住的翻滚向前,一潮尚未平息,一潮又来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