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红木杯” 浣花文学奖散文组征文 | 莫非：等待一场雪
“中原红木杯”
文：莫非 /图：堆糖
1.
前两天看央视的天气报告，祖国大地都飘下了雪。北方更甚，漫天大雪，银装素裹，长城内外，白莽莽一片。微信朋友圈里隔壁的浙江朋友发落雪照片和视频里，雪花痛痛快快、飘飘洒洒地下得山顶上好像披了一大块白头巾。故乡江西鄱阳，天空也不甘示弱，踩着这一波造美丽雪景的节奏，撒下了神奇的六角形冰晶颗粒。
苏州一连两三日傍晚的预报也说，“晚上苏城可能迎来2020初雪。”看一次，期待的神经总会像一根满弓的弦一样绷紧几丝。能量它守恒，夏季有多热，温度有多高，冬季该有多冷，气温该有多低。寒流来过了，冷风也吹皱了人们的面皮。那场羞羞答答的雪就是没如所愿降临姑苏。冬日深了，风嗖嗖地吹，大约是和我一道，眼巴巴守着这长长的、冷冷的等待。我念念不忘，在等着一场落英缤纷的雪花。
2.
犹记年少时，在那长不大的时光里，孩子们一年总盼望冬天早点到来。冬天来了，天气冷了，父母开始三四个月的闲散生活，孩子能帮父母做的农活少了许多，我的狗阿黄整天弯着脖子，蜷缩在窝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牛关在栏里咀嚼着干草，野外一片荒凉，没了青草可啃。学校也放寒假了，不用背书包上学，不用背课文，两本寒假作业早早快速写完，哪怕不识字的母亲数落我是“鬼画桃符”也无所谓，无论答案正确与否，对比能够放开手脚去玩耍，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拿来挥霍，可以用来过真正的少年时光。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等着母亲念叨霜打的青菜好吃时，很快就到了冬天。“繁霜降兮草木零”，霜像一层薄纱一样铺排着盖过了大地盖过了我眼见的一切事物: 古村落里老屋屋顶、古井、红石砖弄的路面、田野、树和草、河面……,霜在灰黑色的瓦片上尤其明显，轻纱似的，白白的一层。霜也覆盖过了母亲一手一脚侍弄的菜园。每一片菜叶上面都附着细细的晶莹的小颗粒。菜园里曾经跳跃的蚂蚱，成双成对飞翔的蝴蝶，还有独飞也不落寞的蜻蜓，以及长长队伍爬行的蚂蚁们都躲藏起来了。霜把母亲种的萝卜、青菜都狠狠地欺负了几回，直到它们服了软，软哒哒成了人们嘴里甜甜糯糯的感觉。
3.
自霜打过后，屋前屋后，父亲栽下的树们都收缩了筋脉，桃树和枣树的叶子慢慢黄了黄了就落了；苦楝子树也跟着叶黄叶落，往地上掉圆圆的小拇指头般大的籽儿，掉在地上的青皮籽儿也一个个慢慢变枯变黄变黑；靠墙根长起来的竹叶子有些也黄了，青青黄黄相间着，随寒风飘着；只有柚子树的叶子老不黄，一直青着。大概，我和玩伴们猫着腰弓着背，使劲地爬过的树干树枝都光秃秃时，雪就开始酝酿着要下了。
那时家乡雪下得比现在大多了。天总是阴沉着，空气干干的，冷得很。一开始，雪总会在夜里下起来，冷不丁哪个早晨，我睡眼朦胧地醒来，谁告诉一声“下雪了。”于是迫不及待地一骨碌从暖暖的被窝里滚出来，下床，穿上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灰色的棉袄棉裤，还有黑色灯芯绒鞋面的棉鞋，往外跑，正跑时被母亲拉住，我从小支气管不好，她总不忘用她剪裁的一块长长的青蓝色棉布，折折叠叠在我脖子上围上一圈，多出来的飘在胸前，伯父伯母见了我都笑它是“狗舌头”。等跑到大门口往外张望时，屋外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雪的天下。从孩提时起就无比喜欢雪，是体内携带了人类古老的基因么？自长大成人离开故乡二三十年，少年时代的故乡雪是我脑海里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4.
故乡是一个湖中小岛。大湖里的水一年一次夏季里的大涨一次冬天里的大落，水大涨时淹没田地庄稼，水大落时河床干涸见底。日头每天从湖的那边升起，在岛的外面落下，周而复始不厌其烦。无视潮涨潮落，古老的村落静静地在湖岸边生长了一千多年。我呀我，总在心里愧疚，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风一雨都等我来，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是我的宿命，可我却义无反顾地离开那里，或许，离开也是我的宿命。
那时的雪总会一连下个三四天的光阴，雪花在地面上，在河床上堆得厚厚的，设若抬右脚在雪上使劲踩下去，雪没过鞋面没过脚踝，慢慢小腿也就陷在雪里面。我于是裹了我那身行头，再戴一顶小雷锋帽，耳朵也藏在帽耳朵下。从头到脚都鼓鼓囊囊的，在雪里上摔了也不疼。带了阿黄，唤了玩伴们一起跑向积了雪的河床。和他们打打闹闹打雪仗踢滚雪球，阿黄也跟着一起一圈又一圈乱跑。被谁不小心推倒了，在雪里打滚是不敢的，弄脏了衣服母亲会骂的。跑累了就停下来找个地做个硕大身子小小脑袋的雪人，弄弄按按抠抠刮刮，在他脑袋上，把苦楝子树掉下的还未全枯的两颗籽儿，轻轻地按下去做他的眼睛，捡块小石子嵌进去做鼻子，撇断一根细树枝，折一小节儿横塞在鼻子下面做嘴巴，远远望一下，他的眼睛鼻子嘴大小距离要匀称协调。还学母亲一样，在他细细的脖子上围上我的红领巾，要他做个听娘话的好少年。我玩到棉鞋被雪水打湿，十根手指被寒风和雪冷得通红，冻得麻木。直到听见母亲在远处唤我乳名喊我回去吃饭，我才一边呲溜着鼻涕一边用我的“狗舌头”擦着，不尽兴，一步一回头地踢踢踏踏走着，阿黄也一步一个足印，跟在我身后，回家。
待到雪后天晴，屋檐下雪融滴水成串成线，冰棍棍挂在瓦片边沿上，晶莹剔透。儿时谓之“冻溜溜”。有时会和玩伴们用长竹竿子把“溜溜”敲下来几截，一人一根分了，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去舔一舔，冰凉冰凉的，舌头赶紧缩了回去躲着再也不出来了。
5.
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冷漠，我长大后依然走出了故乡，去了南方的海滨城市厦门。我在我的本子上写下“浪迹天涯纵横四海”的豪言，其实也饱含我的无奈和悲伤。远方虽远，有海有梦，但无雪也无诗行，远方还有更远的远方。故乡梅花零落这里白鹭翻飞，热烈奔放的三角梅一年四季开花。我把崭新的青春交给工厂里的机器，没日没夜地劳作想换美好换幸福换未来。我的手指割开了口子滴血心也在滴血，我的手掌磨出茧子心也磨出了茧子。
直到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居然竖起耳朵来听我讲海子，听我读他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前程、眷属、幸福，我们都是海子说的他眼里的陌生人，都收到了他用生命换来的美好祝福。春暖花开时节，我牵着她的手，在海边徜徉。我们在海水里洗干净双手，各捧一捧海水品尝，我们知道了海水是咸的，生活是苦的，爱情是甜的。我是直到后来带她到了苏州，某一日，我牵她的手，她战战兢兢、一摇一晃地走在铁道单轨上，我才告诉她，海子是卧轨自杀的。她看我了一眼，似乎好生疑惑，而后嘴角微微一翘，莞尔一笑说，他怎么那么傻啊？那一刻，从她的笑靥中，我知道我用青春的血和泪，真的换来了属于我们的美好幸福和未来。
有一年，父亲给我写长长的信说，母亲常常念叨我，嘱咐我今年一定回家过年。读着读着我就泪流满面，泪水滴在信纸上洇了几个小圈圈。那年春节前夕，女孩跟着我，一路辗转，从厦门乘火车到景德镇，从景德镇坐中巴到鄱阳县城，抵达时，这个我生活过四年的熟悉又陌生的县城已是雨夹雪在飞。到达回故乡湖岛的那个渡口时，已是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上飘着和少年时一样的大雪。野渡无人舟不横，渡船已回湖岛，我胡乱高价叫了一只渔船送我们回去。一个多小时的水上航程，天上下着鹅毛大雪，一朵一朵落在我们身上。湖面上一片白茫茫，一叶扁舟上，女孩依偎在我怀里，我替她遮挡风雪。靠岸后，那一夜，我们在白白的雪地里迷了路。后来，远远望见一盏灯火，才找到回家的方向。哥哥来接我们的灯火一闪一飘冲着我们来了。我牵着女孩的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温暖的家。
6.
于年轻的我而言，人生是一场艰难的颠沛流离，也是一场莫名的因缘际会。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古城苏州。择一城终老，与卿共白头。说好不再流浪。粗粗算来，在外二十多几年的光景里，除去头几年厦门、深圳、东莞，一路浪迹天涯奔波的时间，近二十年都安稳在姑苏城外。
苏州的雪，大约两三年下一回。这里的雪不同于故乡，它们纷纷扬扬，多的是婉约之美。一场冬雪下来大地素白。远远望去，银装素裹中，粉墙黛瓦上，一条深巷里，一座拱桥上，一顶油脂伞下，偶尔数片黄黄的银杏叶飘过，一按手机的快门拍下的，怎么都似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也许，这美轮美奂的江南雪景，于我这异乡人来说，它少了鹅毛飞雪之中袅袅炊烟升起时的温暖；也少了雪压枝头，昏鸦端坐老树枯枝的苍凉。
多年的婉约换来一次豪放。2008年江南大雪，低温、雨雪、冰冻也覆盖了苏州。那一年的雪下得好大好多，白天停晚上下，下了又停，歇会又下。连着下了三四天，苏城到处尽是没膝的雪。人们没法出行，学校工厂都停课停工两三天。等天晴了，我和孩子他娘也学母亲，给初初长成的女儿和儿子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和皮棉鞋，给他们戴上棉毛线半指手套和帽子，也不忘在他们脖子上围上毛绒绒的围巾。陪着他们，鼓励他们去尽情地玩雪。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快乐地跑着、闹着、喊着，恍惚间，我好似回到年少时的故乡，我多少快乐和欢愉都留在那里，还有我那阿黄也在我的记忆深处老去。
如今，这半生的光阴，从纷繁尘世中走来，潮涨潮落，云卷云舒，已然什么都看淡了。我急切地等待那一场雪，说到底，这情愫，正是远行的游子总也抹不去的乡愁。恰似残花枯叶化身春泥的世道轮回，盼年少时故乡的雪，落在我眼前的大地上，落在我的心上，落在我的梦里。深冬，有爱人陪在身边，纵时节酷寒，唯心间安暖，足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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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莫非，原名朱勇长，江西鄱阳人，现定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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