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错就错哪家强？ 滚石独孤求败
浮 生 千 山 路
词：陈幸蕙 曲：陈志远 唱：潘越云
小溪春深处，万千碧柳荫，不记来时路，。心托明月，谁家今夜扁舟子。
长沟流月去，烟树满晴川，独立人无语，
蓦然回首，红尘犹有未归人。
春迟迟，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
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凉净风恬，
人间依旧，细数浮生千万绪。
一首很适合在春寒料峭季节聆听的歌曲。
读马世芳《耳朵借我》一书，才知道一直喜欢的潘越云『浮生千山路』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秘密。
现在我们看到歌词中的“凉净风恬”一句，其实词作者陈幸蕙原初版写的是“雨静风恬”，可是潘越云却将“雨”错唱成了“两”。录音时，大家并没有发现，当有人指出问题时，潘越云已身在国外。
发片在即，如何处理？滚石唱片公司总经理段钟潭拿着歌词看了半天，顿生一计：阿潘不能重新唱过，那把印刷版歌词改一改嘛！“两静风恬”当然不通，但“凉净风恬”怎么样？风吹起来凉凉的，很干净很舒服，意思也不错嘛！
于是将错就错，在唱片歌词中将原来的“雨静风恬”改成了谐音字“凉净风恬”，一唱便是30年。
经马世芳这一提示，我立马找出《相思已是不曾闲》头版黑胶唱片重听，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唱片公司的确是更改了歌词，可是百密一疏，却忘了同时修改文案中的这一句。
文案中，关于这首歌的意境作了勾画，末段写到：时移事往，昔日种种不复再现之际，让我们以雨静风恬的心情回首浮生千山路，让我们学会宽容。
将错就错改为谐音，的确是一招妙棋。原本密不透风的“秘密”，可惜文案并没有百堵皆作，遗憾地留下了一道瑕疵。不知词作家陈幸蕙后来听到这首歌，是佩服滚石的捷才，还是委屈了自己精心设计的意境？
马世芳在书中更是提到，“陈幸蕙不愧是读书人，把历代诗词巧手剪裁入歌，几乎无一句无来处，而竟串成了一首意象绵密、情景交融的‘集锦’好词。”
书中并没有进一步细说歌词具体出自哪首诗词。
我们尝试对这首歌词进行一次解构。它竟然是由近20首诗词中的佳句凝练而成，又重新架构起一首新词的古韵，俨然是一本古典文学范本教材，每一句都经得起细细品味。
〖小溪春深处〗出处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出自宋代秦观《好事近》（节选），意译为，一场春雨，给山路上增添了许多鲜花，鲜花在风中摆动，又给满山带来了盎然春色。我走到小溪深处，无数黄鹂飞跃啼鸣。
〖万千碧柳荫〗出处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柳荫”作为一个常用语，较多用于诗词，我们挑选了宋代周邦彦《兰陵王 · 柳》》这首，因为与歌曲渲染的意境相近。题目是“柳”，内容却不是咏柳，而是伤别。古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所以诗词里常用柳来借喻别情。
〖不记来时路〗出处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出自宋代秦观《点绛唇》，意译为，我酒醉后架着小船，在湖中荡漾，听任流水把小船推向花草深处。现实世界的名利缠身，不能解脱，没有办法在这如花的仙境住下去。烟水茫茫，笼罩在夕阳的余辉里。两岸的青山排列无数，晚风吹来，落花如雨，竟然不记得来时走过的路了。
〖心托明月〗出处
“心托明月”是我们很熟悉的句子，较为经典的出处包括元代·高明《琵琶记》第三十一出几言谏父——“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到不中呵，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意思是：我以真心待世人，世人却虚伪的待我。
还有出自明 · 许仲琳《封神演义》，且说妲己深恨：“这等匹夫，轻人如此！‘我本将心托明月， 谁知明月照沟渠！’反被他羞辱一场。管教你粉骨碎身，方消吾恨！”
唐代齐瀚的《乐府诗集 卷四十二 相和歌辞 长门怨》，里面也有此句。
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夕。
妾妒亦非深，君恩那不惜。
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诗意：自己孤零零的在夕阳西下的长门处，感到非常孤单寂寞。对其他妃嫔的嫉妒也不是很深切，因为知道是陛下不吝惜到处留情。在台阶上抚琴，奏出来的曲调悲伤得不可自抑。将自己的心思托付给明月，希望月光将自己的情思带到陛下的心中。
〖谁家今夜扁舟子〗出处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出自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节选其中一句），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构成了诱人探寻的奇妙的艺术境界。
“谁家”、“何处”二句互文见义，正因不止一家、一处有离愁别恨，诗人才提出这样的设问，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
〖长沟流月去〗出处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出自宋代陈与义《临江仙》，“长沟流月”在这里指的是月光随着流水悄悄地消逝，“去无声”则表示月亮西沉，夜深了。
〖烟树满晴川〗出处
翠岭香台出半天，万家烟树满晴川。
诸僧近住不相识，坐听微钟记往年。
出自唐代韦应物《登宝意寺上方旧游》。烟树满晴川，在诗中勾勒出一幅树木蓊郁、堆烟叠翠的美景，营造出明快清丽的氛围，同时也带出淡淡的怅惘。
〖独立人无语〗出处
野栏秋景晚，疏散两三枝。
嫩碧浅轻态，幽香闲澹姿。
露倾金盏小，风引道冠欹。
独立悄无语，清愁人讵知。
这一句，找到了两首相关的，其中上面的《黄蜀葵》，出自唐代崔涯，意译为（黄蜀葵）独自站立着悄然无语，她的清愁又有谁知道呢？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还有这首出自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里面也有相似的意境。
〖蓦然回首〗出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出自宋代辛弃疾《青玉案》。
〖红尘犹有未归人〗出处
春风送客翻愁客，客路逢春不当春。
寄语莺声休便老，天涯犹有未归人。
“犹有未归人”出处很多，我们简单列举三例。上面是明代徐熥《寄弟》，表达了难舍难分的兄弟之情。
浣 溪 沙
（宋 · 张炎）
半面妆凝镜里春，同心带舞掌中身。
因沾弱水褪精神，冷艳喜寻梅共笑。
枯香羞与佩同纫，湘皋犹有未归人。
和公仪小桃绝句
（宋 · 王珪）
粉闱飘雪对清晨，二月桃花始见春。
莫向东风恨开晚，凤城犹有未归人。
〖春迟迟 燕子天涯〗出处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出自《诗经 · 小雅 · 出车》，意译为，春日缓行天宇，花木丰茂葱郁。黄鹂唧唧歌唱，女子采蒿群聚。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燕子天涯”出自宋代张炎《清平乐》（节选），去年的燕子已飞向辽远的南方，今年的燕子该落在谁家的梁栋?
〖草萋萋 少年人老〗出处
有“草萋萋”的诗就更多了，挑选几例：
黄 鹤 楼
（唐 · 崔颢）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春日古道傍作
（唐 · 杜牧）
万古荣华旦暮齐，楼台春尽草萋萋。
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红尘送马蹄。
“少年人老”的出处也有不少，直入诗词的有宋代词人张炎的《台城路（抵吴，书寄旧友）》：
分明柳上春风眼，曾看少年人老。分明柳上春风眼，曾看少年人老。雁拂沙黄，天垂海白，野艇谁家昏晓。
按“浮生千山路”里的“草萋萋，少年人老”，我们可以理解为，往昔的繁华历历在目，却像是悠悠流逝而去的河水般，一去不复返。
若然，我们熟悉的“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引用也非常贴切，这是朱熹告诫年轻人必须爱惜光阴。
〖水悠悠 繁华已过了〗出处
“水悠悠”在诗词里出现得也很频繁，列举三例。
别 客
（唐 · 张 籍）
青山历历水悠悠，今日相逢明日秋。
系马城边杨柳树，为君沽酒暂淹留。
望江南 · 梳洗罢
（唐 · 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萍洲。
长相思·秋眺
（明 · 朱 栴）
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
关河又阻修。古兴州，古灵州，
白草黄云都是愁，劝君休倚楼。
“繁华已过了”，我们找到了宋代张炎的《烛影摇红》（答邵素心）。
隔水呼舟，采香何处追游好。一年春事二分花，犹有花多少。容易繁华过了。趁园林、飞红未扫。旧酲新醉，几日不来，绿荫芳草。
〖人间咫尺千山路〗出处
这一句，我们分别从宋代的柳永和王洋的词找到出处，由于两首词的篇幅很长，仅摘选相关的句子，分享如下：
六 么 令
（宋 · 柳 永）
思念多媚多娇，咫尺千山隔。
都为深情密爱，不忍轻离拆。
明 妃 曲
（宋 · 王 洋）
君门安得似人间，咫尺千山万山隔。
花月朝朝空暮暮,长恋朱颜不如故。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出处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出自唐代诗人王维代表作《终南别业》。此诗把作者退隐后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写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表现了退隐者豁达的性格。
〖凉净风恬 人间依旧〗出处
如前所述，“凉净风恬” 实为 “雨净风恬”，我们在清代郑板桥的《山市晴岚》找到了出处。
雨净又风恬，山翠新添，薰悉上接蔚蓝天。
惹得王孙芳草色，酝酿春田。
朝景尚拖烟，日午澄鲜，小桥山店倍增妍。
近到略无些色相，远望依然。
至于 “山市晴岚 ” 是什么意思？它是中国画史上著名的 “潇湘八景” 之一。
“人间依旧” 两个词组引用在诗词中更是多不胜数，按照这首歌曲的理解，特别是词作者陈幸蕙的原意，应该是一阵滂沱大雨之后，大地春回，微风恬淡地吹拂着万物，然而周遭扩至人间的一切，依旧如常运转著。想起宋代苏辙在《寓居六咏》中的那句 “事过还依旧，相看意愈长”。
〖细数浮生千万绪〗出处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长於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出自宋代词人晏殊的作品《木兰花 · 燕鸿过后莺归去》，被选入《宋词三百首》。这首词是作者慨叹人生苦短，主张及时行乐思想的词作，主要是写美景不长，春去难归的无奈及人去难留， 只好借酒浇愁的心情。
经此解构，足见“浮生千山路”实为华语乐坛一首罕见且相当完美的“集句诗”，几乎做到了无一句无典故，无一字无来处。
按歌词的理解，呈现的是现实与理想冲击带来的惆怅，进而回归田林乡间找寻心中的桃花源。事实上，当年唱片公司对这首歌是有导赏的，完整的文案是这样的：
有时候，人生每个阶段，皆有不同之境界。少年时代，我们憧憬爱情，向往美好在追求的过程中，虽难免有失落，也有受伤的时刻，但只要我们热爱人生，即使命运会留下无可奈何的缺憾，我们也仍能含笑原谅，接受一切。
在生命的道路上，每个人的心路历程都是一场千山万水的跋涉，岁月悠悠情雨悲欢，在跋涉的历程中，我们虽然应该睿智成熟，但不变的，仍应是那一份浪漫纯洁的赤子情怀。
时移事往，昔日种种不复再现之际，让我们以雨静风恬的心情回首浮生千山路，让我们学会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