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紧文学,正如紧握着一面盾

吴任几,1997年出生于上海,现就读于英国利兹大学社会学院。2019年8月,由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孔子学院评选为“中国三十岁以下三十位诗人(30 under 30)”之一。曾获得闻一多杯全国原创诗词大赛二等奖、上海市民写作大赛写作高手、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等。诗歌作品刊登于《诗刊》《星星》《中国青年报》《上海文学》《作品》《诗歌月刊》《诗林》等,收入《中国诗歌2019年度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国内外多本文学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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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想起遥远,但又显得过于漫长的童年,我总是会先想到我的父亲。他显然没有活在让自己最快乐的生活里。但我从未看过他拿起过烟或酒,一次也没有。

而我读过父亲写的文章,很长时间,我也把这些文章作为自己写作的范本。但事实上,在他充满跌宕与矛盾的一生,他从未真正有充足的时间来写作。他花了太多时间,让这个家庭从险恶的命运里跳出去。而他也未曾期待过我会成为一位作家。

但我想,那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位作家。至少,在父亲的示范下,我已经在像一位作家一样疯狂地阅读和思考。在与父亲极为偶尔的闲谈中,我认识了托尔斯泰、巴金、尼采……那些他长期阅读的作家。在闲谈中,他向我展现了他如何把他们的思维化作了自己的思想武器。虽然,这样的闲谈只是凤毛麟角的。

我们的家庭仍沉浸在七位数债务的压力中。我的父亲还需要采取很多行动,那些行动仿佛永远是紧迫而无尽的……将他从休息中拉出来,将他从拓展自己的可能性中拉出来,甚至,将他从与儿子交谈的本已很短暂的时间中拉出来。我们关于文学的对话很难详细展开,我们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地,为了文学而讨论过文学。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我同样也调用起那些作家,主动地展开对我生活的思考。然后,我就学会用自己的时间去寻找更多的作家了。

为此,我一直相信,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是作家很久了。因为他早已形成了像作家一样的阅读习惯与思维方式。他可能只是缺少一些相应的技巧。而技巧,只要通过耐心的学习,都是可以最终习得的。

我的探索给我带来挫败,我的挫败就把我引向阅读

高考结束后我才真正拥有了更多的时间。但我尚未把时间用在成为作家的努力之中。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成为作家,是一个宏大而过于抽象的目标。我不敢朝这个方向去想。

我想过很多种对自己人生的方案,我尝试创业,在一次并不惨痛的失败后我想,我应该加深自己的专业;我在各式各样的大公司里实习,试图能在一项行业的一个岗位里找到我的一席之位;我结交了各式各样的朋友,尝试去理解他们的生活,并自问这样的生活是否是我想要的…… 我做了许多让同龄人感到意外而好奇的尝试。这些尝试占据了我每天白天的几乎所有的时间。

尝试是必要的。但高强度的尝试也会带来高密度的挫败。挫败多到一定密度,则必然会带来痛苦与分裂。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让这些挫败从根本上影响我。我的生活,有一如既往不会分裂的地方。我仍一直在像父亲一样阅读。

我的探索给我带来挫败,我的挫败就把我引向阅读。越是这种时候,阅读越是能给我带来我应有的感知,以及面对生活的新的方法论。尤其是生活给我带来重大挫折的日子,我一周能读完五本书。

就像父亲曾经向我示范的那样,我用新的阅读组织新的经验,使内心的轨迹微调;而不至于在它找到正确的方向前,因先前的经验全盘遭受否定而慌乱地脱轨。

——或许,我就是这样开始我的写作的,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它就是写作的时候。我只是把那些思维的过程记录了下来。而或许恰好因为这些思维的转变不是以数理逻辑为基础,而是基于一种与前人作品、内心观念、哲学观测的互文。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就摸到了文学的门口。

《宝塔与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下的。

后来这首诗受到了许多专家的关注。关于它的转载、报道有很多篇,解读也有很多种。但有真正的朋友问起的时候,我只会说:“这就是对一种挫败状态的整合,以及因此带来的,确实的,对生活的和解与感激。”

当时我还在创业,刚做出了一些起色,更多的需求和风险也随之逐渐浮现水面。我还沉溺在一种“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的情怀之中。但就在这样的时候,团队里两三位核心成员突然相继表示,可能需要离开。他们也都是学生,现在家里人希望他们更好地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同时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比如负责程序开发的合伙人刚输掉一场豪赌(他固有的嗜好,但这次他真的赌得一分钱不剩了);开始剑拔弩张地问我要钱,不然也要带着所有的资源离开……

我的笔像是被笔下的文字推着走的

情感上,我感到的只有压力与背叛。

但在一个安静的傍晚。我独自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写下了这首诗:

宝塔与湖

那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有的是为了登塔、有的是为了看湖,

丰腴的湖,远处青山隐隐,

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

宝塔前排起密密长队,接起湖边散装的人群,

又将下塔的人交还给湖边,

整个过程无比冗长。直到

黄昏溶铜般降临,笼罩住这片慵倦的景,

我们仍在塔上,再上一层,湖又小一圈。

那天我反倒在一个极为冷静和放松的心情里。我的笔像是被笔下的文字推着走的。我想到什么就先写下了什么。

第一句下笔,我不自觉地就写下了“那些人”——他们就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也许就是聊了三两句梦想,对方答应了一句:“好,我跟着你干。”我想起那时的感动,以及一年多以来我们的筚路蓝缕。那么,我应该想起我们出发时的可爱的样子。无论如何是出于什么目的,那都是真诚的。

第二句开始,我想,我该如何说出我现在的困境呢?我不能任凭自己的冲动说气话,于是,想寻找一个文学上的类比。比如,一群人聚在西湖旁边。但有的是为了登塔,有的是为了看湖。而现在看湖的人到了时间,要沿着湖走远……

是这样的。可即使是这样,我不由打断自己的比喻,客观地做出评价,他们确实在整个过程中都无比投入地在场,甚至我们也一起经历了不少美丽的风景。就像“丰腴的湖,远处青山隐隐/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

——可为什么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却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呢? 我急切地问,因为这就是当时困于心梗的最大的诘问了。

那,就顺着比喻来说吧,因为分明人心是灵动而相对的;这样的矛盾是流动的,看湖的人也会去尝试登塔看看,登塔的人也会下来看看湖……

——但矛盾究竟是什么呢?

“是视觉。”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黄昏下的马路。在昏暗的灯色下,人群显得愈发模糊:“就像,越是往塔上走,越会把湖边的人看得抽象。而在湖边的人走得愈远,也会觉得塔这个物件愈发渺小。”

我一边不自觉地就把窗外的天色写进了我的诗里。一边借助着这番思考,想着,如果我能真正冷静地和团队成员谈一次话。那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当然想要把我在塔上看见的价值观传递给他们。

可一个个刚刚开始探索人生路径的青年,应该创业还是在正统的路径去寻找更多的积累;又或者是否该在已经极度困难的时候杀鸡取卵……这谁又说得清呢?

分明是说不清对错的事情。一时间也不能说清楚。

我看着我已经写下的“我们在塔上,再上一层,湖又小一圈。”,决定添上一个“仍”字。

诗写完了。

没有这个“仍”字,那仅仅是诗人“会当凌绝顶”俯视一切的豪情。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豪情应该被打破。正如在塔上的我如果仅仅俯瞰那些在湖边越走越远的人,只会产生不解与责怪。正如我内心对他们还怀有责怪,但那只是因为我还在塔上。我无法超过自身的视觉,而获得真实的知觉。

添上“仍”,则就是一种看破自身局限性的无奈了。我感知,那么也因此否定了我的偏见性。我也因此知道,应该去获得真实的焦点。

如此,就让我们把整首诗的焦点重新聚焦在第一句吧。“那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那才是真正没有偏见的一句话,没有自欺欺人的话;恰好,也正是整首诗最温情的话。

原来在第一句话写完之后,这首诗的主旨已经写完了,别的句子都是它的旁注。正如,我们后来发生的不愉快,都不会使我们出发时候的真诚变质。因为最重要的就是,你们曾经赶来。

一个作品在启发别人之前,需要真的使自己受益

两年前,我们家的经济情况终于渐趋正常。父亲认为,有必要花一些钱让我去更多的地方走走。我们一起去了埃及。在开罗,我们沿着尼罗河的岸边走着。我突然对他说,我想做一名全职作家:“但这很困难,真的,太困难了。我甚至无法出一本自己的诗集。”

我补充说,因为现在的环境,若是单纯写作,肯定无法支持我的生活。

说这些的时候我避免父亲的目光。我不知道该如何看着他,他已经六十岁了,却依然还在为这个家庭工作。而我很快就要毕业了。照理来说,我应该要尽快接起经济的责任了。

这一次,我们又聊起托尔斯泰、巴金……那些他如数家珍的作家,他们的生活,以及我们各自对他们作品的见解。

“所以,你知道文学与电视剧的本质区别。”父亲总结道,“那些作家都是真正地经历了那些故事和苦难。至于写下来,只是需要另外花一些时间。”

我们面对尼罗河,双手撑在河岸的栏杆上。我望着对岸灰色的城市轮廓,海燕往来于阿拉伯船只,冒起蒸汽……

“当然,你的写作也会帮助你的生活,就像,一面盾。而这将是你最珍贵的武器。”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父亲一如既往是对的。

两年后的今天,我感受到,更多的矛盾像那日尼罗河的潮水,正不由分说地向我涌来。相比写《宝塔与湖》时的矛盾,我见证了真正如尖刀一般地企图淹没我的恶意。我见到了一群人能如何像癌症一样麻木不仁地扩散,把同根生的伙伴愉快地踩在脚底;或者一个人能如何像智齿一样血淋淋伤害自己声称正在保护的人,也就在我面前,微笑而轻易地修改着自己的说辞;我也经历并被迫参与了真正的欺骗与背叛……我每天要花上大多时间,爬起来,与这些战斗,保护我身边需要保护的人。

所以,我现在仍没有太多时间把它们写下来。

但这些都不影响我成为一个作家。甚至,只会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我为什么要写。

有朝一日,我会把它们全写下来。但在此之前。我的文学都不是武器,都只是一面盾。一项作品在启发别人之前,需要真的使自己受益,在自己身上实践了最基本的功能,才能负责地传递给别人,所以它只会是一面盾。但正如我父亲所说,这面盾将是我与我的读者们最珍贵的武器了。

而我的父亲是对的。人生当然需要这样一面盾。

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我是说,我总会有时间把它们都一一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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