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里的花会开,离开的你会回来
摄影:猫们工作室 模特:演员葡萄
她以为覆水难收,可被爱的人,永远有反悔重来的机会。
——《又一个春夜》
盛亦楣这一年二十七岁,跟在阮明尧身边六年,终于决定辞职。
她二十一岁来面试,一路过关斩将杀到最后一关。大家都严阵以待,只有阮明尧坐在角落里。
盛亦楣那时刚毕业,胜在聪明,外加学校也好,两位面试官都很满意,只有阮明尧一直没说话。其中一个人咳了一声,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盛亦楣。
出于礼貌,盛亦楣也看向他。
那一天是阴天,电台预报夜里将有台风,整整一日天色都不好。光阴浮沉间,只有阮明尧五官立体清晰,鼻梁高而直。唯独唇,是薄情寡义的薄。
好一张渣男脸。
盛亦楣对着他笑了一下,他也笑:“盛小姐才二十一岁?真是年少有为啊。已经考上了研究生,怎么又不去念呢?”
盛亦楣从大一开始就是年级前三名,一路顺风顺水,大三下学期就确定了保送本部。她料到会有此一问,平淡地回答:“出了点意外,不方便念下去了。”
一般人到这里就不该问了,可阮明尧偏要问:“怎么个不方便念呢?”
“这个也不方便说。”
他碰了个钉子,又问:“‘楣’不是门框的意思吗?你爸指望你光耀门楣?”
他问得太离谱,剩下两位面试官吹胡子瞪眼也没拦住他。盛亦楣解释道:“没有。本来是女字旁的那个‘媚’,我爸去给我上户口的时候,被工作人员打错了。”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阮明尧又看她一眼。这一次他笑得真诚了一些:“盛小姐,欢迎加入我们公司。”
盛亦楣应聘的是总裁助理,被录取的第二天就马不停蹄上任了。总裁办公室在最高层,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大秘书亲自领着她,并叮嘱她:“先生脾气不好,你可要顺着他点。”
行走职场,一定要能屈能伸,盛亦楣做好了当缩头乌龟的准备。她一进办公室,迎面就飞过来一架纸飞机。她顺手抓在手里,听见有人笑了一声:“身手不错。”
果然是阮明尧。
这也是意料之中。盛亦楣问了声好,阮明尧没说话,只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她思索片刻,把纸飞机递了过去。阮明尧挑了一下眉毛:“还挺聪明的。”
“谢谢阮总夸奖。”
“我没夸奖你。”阮明尧说,“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他嘴欠,总爱噎别人。盛亦楣以为他这种烂性格会没多少朋友,可跟着他才发现,他居然友人众多。她隐晦地问过,虽没明说,他却已经了然:“你是觉得,我这种人根本不配有朋友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您要这么想也成。”
阮明尧啧了一下:“你看看我,还不懂吗?”
盛亦楣上下打量他:“您的意思是,您长得好?”
“你蠢啊。”他扬了扬自己的手腕,“我有这么多朋友,当然是因为我有钱呀。”
他手腕上那块表的价值能在市中心买套房子。盛亦楣恍然大悟,他得意洋洋,样子跟小学生没什么区别。
他就是这么个人,有钱、嘴欠、幼稚、讨人嫌。他的缺点盛亦楣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清,可她跟着他三年又三年,不是没想过辞职,一晃居然这么久了。
阮明尧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挑剔,身边的秘书同助理一茬一茬地换,只有盛亦楣留了下来。
有人打探,吃饭时跑来问盛亦楣:“听说你同阮总……是亲戚?”
盛亦楣被一口汤烫到,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怎么会?我和阮总毫无关系。”
她说谎不打草稿,别人也看不出破绽。可她还记得自己和阮明尧第一次见面时,她才十二岁。那时阮明尧已经在念中学,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拉链拉了一半,露出里面限量版的球衣。盛妈妈牵着盛亦楣,指点她说:“喊小叔叔。”
盛亦楣据理力争:“他看起来比我没大几岁,为什么我要喊叔叔?”
两家人都笑起来,盛妈妈解释道:“辈分和年龄没关系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仔细说起来,盛家同阮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上辈人关系好,便认了亲戚。大人们围一张桌子吃饭,盛亦楣吃饱了乱跑,正好撞到了阮明尧。他倚着栏杆,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少年仰着头,脖子拉出漂亮的弧线。他身边的盆景开了花,他伸手掐了,看了两眼又随手扔了。
手真够欠的。盛亦楣这么想,对着他喂了一声。他挑了一下眉,示意她有话就说。她没话找话:“别以为自己辈分高,我就会喊你小叔叔。”
阮明尧顿了半天才有工夫回她:“谁稀罕。”
天聊死了,盛亦楣明明该走的,可她还是站在那里。阮明尧大概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又问她:“还有事?”
“没事。我来透个气不行吗?”
她理直气壮地站过去,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女孩的笑声。阮明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眼睛却一直斜觑着盛亦楣。半晌,他把电话挂断:“懂了,你是来监视我的。”
“我可没有……”盛亦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在早恋?”
阮明尧懒得搭理她:“你别瞎扯。”
“那我去问问阮阿姨。”
她作势要走,果然被他给扯了回来:“想去挑拨离间?”
盛亦楣看他皱着眉毛的样子,觉得有意思极了。两个人对视半晌,盛亦楣才说:“不让我打小报告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没想好。”
外面其实挺冷的,风吹过来,两个人的衣摆都轻飘飘地荡开。可盛亦楣看他拿自己没办法,心里觉得十分开心。她说不清自己干吗要和他过不去,只笑眯眯地望着他。最后他到底妥协了,和她定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后来电视上演《倚天屠龙记》,赵敏逼着张无忌答应自己三个要求。盛亦楣看了又看,只在想,原来女孩不讲道理起来,真的都是一样的。
盛亦楣当了阮明尧很长时间的小尾巴。
她学习成绩好,放了学别人都要去上补习班,她却很悠闲,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晃。阮明尧的学校和她的学校离得近,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她在路边点了麻辣烫,还没吃完,就看到阮明尧从校门口走出来。
他个子高,又因为脸好看,总能让人一眼就看到。盛亦楣冲他摆手,他装没看到,酷酷地往前走。盛亦楣踩着车子到他身边,正是放学时,到处都是人,说话也要很大声才听得到:“为什么装没看到我?”
“我没装。”他说,“我就是没看到你。”
“不可能,我这么好看,谁会看不到我?”
“大言不惭。”
“你今天要去哪儿?”
“回家。”
他说完,就不肯和她再说话。盛亦楣鼓起腮暗暗生气,转头看到不少女孩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是校园里最出风头的明星,青春期的女孩谁会不喜欢他?盛亦楣这么一想,心情又好起来:“反正你不准和女孩出去玩。”
他觉得她无理取闹,压根儿懒得开口。天色已经晚了,月亮悄悄挂在树梢。可日光的最后一点薄辉还未彻底散去,让天空凝出万花筒的颜色。他腿长,一步便迈出好远,盛亦楣不紧不慢地跟着。风从指间吹过,又绕了回来。盛亦楣问他:“你要考哪所大学?”
“怎么,你还要和我上同一所学校?”
盛亦楣哼道:“我是要避开你,不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那你放心,我高考完就直接出国了。”阮明尧勾起嘴角,“到时候咱们隔着十二个小时时差,再也不会见了。”
看他的神情,是发自内心地为两个人再也见不到而感到开心。盛亦楣气得要命,伸手就拍了他一巴掌。他倒是没多疼,只是十分惊讶:“你打我干什么?!”
她没回答,蹬着车飞快地骑走了。路边的行道树一棵棵掠过,淡而远的星沉默寡言,风吹着少女鬓边散落的发,蓬起又落下。阮明尧还站在原地,半晌才皱起眉毛:“莫名其妙。”
那是十四岁的盛亦楣,漂亮、天真,学会了口是心非,还没学会怎么读懂自己的心事。
到了二十四岁的盛亦楣,仍旧漂亮,头发在脑后绾起,穿八厘米的高跟鞋也如履平地。从三十七楼望出去,城市是一览无余的河谷,高楼万丈,而日光热烈至极。她跟在阮明尧身后,将公文同咖啡一起微笑着递过去。来谈生意的客人看她一眼,走之前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塞到她手里:“盛小姐,有空可以联络我。”
她刚要说点什么,那边的阮明尧已经走过他们身边,却又折回来:“聊什么呢?”
“想约盛小姐喝一杯茶。”
阮明尧恍然大悟:“你这小子不会是想追她吧?”
客人同他也是好友,闻言很大方地承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啧了一声:“什么淑女。”
吃饭时,盛亦楣坐在他身边。他酒量不错,来者不拒,可不准她喝,因为待会儿她要开车。回去的路上,盛亦楣将冷气的温度调高。他在后排,坐没坐相,歪歪扭扭地抱怨说:“热死了。”
“你刚喝了酒,温度太低要着凉。”
“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
“知道你还收下他的电话号码?”
她笑起来:“您不也不是什么好人吗?”
他大概是喝多了,脑子转得慢,半晌才悠悠地说:“我和他能一样吗?我是你的小叔叔,还能害你不成?”
这个时候他居然想起自己是小叔叔了,盛亦楣想笑,最后也只是小声说:“谁承认你是我小叔叔了?”
他没听到,慢慢睡着了。前方遇到红灯,盛亦楣小心地将车停下,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他倚在后座上睡熟了,眉毛却还是皱在一起的。她明明只在心里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可声音却是那样大,震得她自己都回不过神来。
美女总有特权,多得是人知难而退。
只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这个人姓许,许二少,是和阮明尧一起留学回来的。
能和阮明尧玩在一起的人,十有八九是花花公子。这样的人追起人来,总是花样百出。盛亦楣欣赏过八点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品尝了加班到十二点送来的米其林白粥,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许二少在追她。这事传到阮明尧的耳朵里,他先是对她嗤之以鼻:“都说了他不是好人你还收下?”
盛亦楣觉得自己挺委屈:“花我退回去了,首饰什么的我也都没收,上次的粥是你要喝我才留下的。”
阮明尧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就说那个粥还挺好喝呢,不像是你这个抠门的人会点的。”
盛亦楣洁身自好,阮明尧还是伸出了援手:“就这么一点事还发愁?包我身上了。”
他不太靠谱,盛亦楣半信半疑。可过了几天,许二少果然不再发动攻势。盛亦楣有些好奇,因为不便去问许二少,故只能问阮明尧。他正在玩手机游戏,盛亦楣赞美道:“阮总真是人中龙凤,不但会开公司,还能carry全场。”
“是啊,不像你,只能sorry全场。”阮明尧不理她的溜须拍马,“有话快说。”
“您是怎么替我打发了许二少的?”
“也没什么。我就是牺牲自己,当了你的挡箭牌。”
他等了半晌,看盛亦楣还没明白,只好说得更清楚:“我说你被我包养了。”
盛亦楣看着他一时无言,他也看过来,意思居然是要盛亦楣夸他。盛亦楣哽了半晌才说:“您可真是助人为乐。”
“毕竟我是你的长辈,能帮还是要帮的。”
“您也不怕坏了您的名声?”
“男人风流一点总是无所谓的。况且我以前也拿你当过挡箭牌,现在咱们俩扯平了。”
他说起这个,盛亦楣总算想了起来,那还是在她十七岁时。
十七岁她参加高考结束,成绩下来,她在省里能排前十。这已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可她在阮明尧面前却还要故作矜持:“不就是省里前十嘛,不算什么……”
她话没说完就被阮明尧拍了头:“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我看你心里得意死了吧。”
这倒是实话,十年寒窗苦读,她金榜题名怎么就不能装一装了?只是她还没还击,阮明尧就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什么事?”
他不想说,可她是属狗皮膏药的,最后阮明尧到底还是开了口:“有人来追债,小心挨打。”
倒真是债,只是债主是个小姑娘,瘦而白,穿短裙配闪亮亮的高跟鞋。阮明尧将人堵在花园里,皱着眉毛听她哭。盛亦楣躲在窗后差点笑破肚皮——原来是情债。
只是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在心里骂阮明尧不知检点。那边剧情已经白热化,小姑娘抬手要给阮明尧一耳光,被他轻松地躲开,自己反倒差点摔倒。盛亦楣觉得剧情十分精彩,刚凑近一点就被小姑娘给看到了。
这一下就更说不清了。
小姑娘哭天喊地:“原来你已经有别的狐狸精了!”
“什么别的。”阮明尧不耐烦地道,“你是把自己也当狐狸精了吗?”
虽然不合时宜,可盛亦楣还是笑了出来。冷不防阮明尧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扯到了怀里。他们两个贴得很近,夏日的衣衫,单薄到遮不住男孩身上热而清爽的味道。盛亦楣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你说对了,我是有了别人,你就别来缠着我了。”
小姑娘大概没料到自己真的捉奸成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盛亦楣看着她哭着跑了,这才尴尬地问阮明尧:“你怎么骗人啊?”
“不然呢?”阮明尧也动了气,“早就分了,还要纠缠。”
“你可真是个大渣男。”
阮明尧这才想起,把她从怀里推出来:“别往外乱说,小心我揍你。”
这就是他们俩共同的秘密了。在那之后,盛亦楣当过他不少次挡箭牌。她演技一流,又因为漂亮,总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阮明尧难得夸她,赞美她确实可以当狐狸精。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可她生完气却又有些开心。
她气他只把自己当挡箭牌,开心的却也是他只把自己当挡箭牌。
盛亦楣二十六岁的末梢升职,工资涨了五千。
官样文章上说是因为她在公司待了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只有盛亦楣自己知道,这完全是她以命相搏换来的。
那年是个暖冬,气温一直不上不下,她陪阮明尧去新加坡开会,在香港转机时却被扣了下来。整个机场到处都是人,盛亦楣给他端了一杯热咖啡,汇报说:“说是流感爆发了,全境封锁。”
“全境封锁的意思是……”
“咱们回不去过年了。”
他叹了口气:“那我妈可要骂人了。”
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他还惦记着挨不挨骂。盛亦楣对他没辙了,冷不防他丢过来一个口罩:“还不戴上?你这么弱不经风的,可千万别连累了我。”
“那你呢?”
他没说话,站起身找漂亮的空乘聊天去了。盛亦楣气个半死,两个人一起被卫生署押上车前往酒店隔离时,她还在生气。可他若无其事,两个人各自隔离,几天都没联系。还是有一天夜里,盛亦楣从梦中惊醒,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踹她的房门。
她鞋都没穿好,单脚蹦到门口。外面的阮明尧气急败坏地问她:“你是猪吗?!”
“什么?”
“灭火警报这么大声你没听到?”
盛亦楣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看来是真的动了肝火,可这毫不妨碍他一只手扯着她就往外跑。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似的。盛亦楣忽然想起来:“口罩!”
“闭嘴。”
他说着将她摁在怀里,拿外套罩住她,要她天上地下只看得到一个他。他们住在二十三楼,电梯被封锁,安全通道层层叠叠,脚下的台阶多到让人晕头转向。盛亦楣跌跌撞撞的,只能伸手环住他的腰身。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心跳和呼吸都纠缠不清。她莫名脸红,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几层才到楼下?”
“我怎么知道。”他说,“早就转晕了。”
“你刚刚跑来喊我就不怕吗?”
他有些无奈:“你出差的时候出了事,公司可是要赔钱的。”
盛亦楣掐了他一下,他倒吸一口冷气:“恩将仇报。”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香港。”她记起来两个人还在闹别扭,越发生气,“你把我放开,我自己走。”
可他的手太有力,把她箍在怀中,两个人扭成一团。到了楼下,他把她放开,冷酷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领我的薪水,出差不是正常的吗?”
“我的薪水才多少,跟着你当牛做马,回去一定要给我涨工资!”
她出来得急,脚上穿的是拖鞋,身上穿的是睡衣,站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却还要气急败坏地和他争论。他看她片刻,扑哧一声笑了,把外套丢到她头上:“知道了。盛小姐,你真是不可理喻。”
盛亦楣不晓得自己哪里好笑,披着他的外套却也不好再发火。人群自觉地隔开空间,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防止被传染。盛亦楣叹了口气:“又要多隔离几天了。”
“跟我一起过春节就这么不高兴?”
他像是随口一说,盛亦楣顿了顿:“被你那些莺莺燕燕知道,哪有我的好果子吃。”
“确实。”他倒是毫不犹豫,“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这话说得像是他多有义气,盛亦楣被气笑了。两个人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一个误触的结果。酒店工作人员鞠躬道歉,分批护送人群回房间。盛亦楣困得慢半拍,又被他揽住肩膀往里面推。他的手指是凉的,可是拢过来就带上了温度。盛亦楣垂下眼睑,乖乖和他坐电梯上楼去。分开时,他又叮嘱道:“回去先洗手,多喝热水,有什么不舒服一定及时通知他们。”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我都晓得的。”
他不屑一顾:“在小叔叔面前装大人?”
“我可没有承认过你是我的小叔叔。”
他就不说话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到了分开的时候,阮明尧又叫住她说:“盛亦楣。”
他总是这样叫她,不是阴阳怪气的盛小姐,就是疏远至极的全名。盛亦楣歪了半边头,等着他的下文。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不知谁把水洒在了上面,洇开了好大一团。盛亦楣盯着,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半晌,他说:“我想问你……”
今晚的一切都有点太多了,盛亦楣漫无目的地想,他们下楼用了二十多分钟,还并肩在楼下站了一小时;他将她抱在怀中又有将近一小时,这一小时……这一个小时就像是偷来的,是老天爷送来的节日礼物,因为本该这一生都不会出现。
她突然不敢听他要问自己什么,却又舍不得不听。新风系统送来暖而轻的风,都让她觉得有些热了。他还在踌躇,她也就耐心地等待。
他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想问你现在是算在新年假期里,还是算你跟着我加班啊?”
盛亦楣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加班的话,还要给你加班费,挺亏的。”
他一本正经,盛亦楣哦了一声:“你没别的要问了吗?”
“没有。”
“阮总。”她面无表情地说,“您操的心可真是没边了。”
门被砰的一声甩关上,他被关在门外,有些意外。可回忆一下她刚刚的神情,他竟然被逗笑了。
他们在酒店原计划是被封锁十四天,又因为意外额外多加了十四天。等到能够回家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盛亦楣升职加薪,请同事吃饭、k歌。酒过三巡,大家起哄玩真心话大冒险。盛亦楣被点到大冒险,给手机通信录里的第一个人打电话告白。有人开玩笑:“不会是中国移动吧?”
“不是。”盛亦楣说,“是阮总。”
现场沉默一瞬,旋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人人都玩high了,催着她赶紧打电话。盛亦楣有些无奈:“这个时间,他可能已经睡了。”
阮明尧这个人,年纪不大,却极其擅长养生。盛亦楣打电话过去,响了几声就耸肩道:“我就说阮总睡了……”
她话音未落,那边就响起一个声音:“什么事?”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盛亦楣,盛亦楣只好硬着头皮问:“怎么还没睡?”
阮明尧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态度恶劣地催她:“有屁快放。”
肯定是被她的电话给吵醒了,盛亦楣刚有点内疚,就又听到他说:“你不会是酒驾被抓了,找我去保你出来吧?”
周围有人捂住嘴,发出闷笑声。盛亦楣也喝了酒,头都是烫的。听阮明尧这样说,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我听着呢。”
包间里越发寂静,只剩了气氛灯在尽忠职守。盛亦楣知道自己是醉了,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往下说,可人人都在催她。世界凝固又旋转,飞出白鸽同鲜花。她带着一点酒醉的勇气,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也许他听不清呢,她自暴自弃地想,这里这么嘈杂,他听不清的。
可没人说话,大家都等着听阮明尧怎么回答。那边的阮明尧像是被吓到,半晌才问:“你喝醉了?”
“没有。”
“嗯……”他发出思考的声音,“那你把我的身份证号码报一遍给我听。”
这个男人总是不走寻常路,大家面面相觑,只有盛亦楣笑了。她大着舌头,落落大方地说:“阮总,我跟你开玩笑呢。今天我请大家吃饭,玩真心话大冒险,您别放在心上啊。”
她说得足够得体,一旁的同事也开玩笑抱怨她太早说了真话。盛亦楣笑着拱拱手:“是我不好,我自罚三杯。”
大家又笑起来,盛亦楣端着酒杯刚准备和阮明尧说再见,却发现电话已经被他挂断了。
这可真是……真是什么她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她今天喝得实在太多,外面服务生推着酒柜进来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惊呼:“阮总?!”
她抬起头,看到阮明尧跟在服务生后面走进来,视线扫了一圈,在自己身上落下,而后又皱起眉毛,看起来不大高兴。盛亦楣觉得莫名其妙,大家也有同感。有人壮着胆子问他:“阮总,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今天在这儿聚会,我与民同乐,给你们送点酒来。”
酒柜里放的都是好酒,有人欢呼:“谢主隆恩。”
阮明尧一摆手:“免礼,你们先喝着,盛亦楣跟我出来一下。”
他这口吻像是班主任,盛亦楣乖乖地跟着他出了门。他站在窗边,看了她一眼:“还认识我是谁吗?”
“阮总……”
“还没喝傻。”他说话阴阳怪气,“你妈知道你在外面喝这么多酒吗?”
盛亦楣转头要往里走,阮明尧将她扯回来:“我话还没说完,你往哪儿跑?”
“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你喝多了我不和你计较,走,我送你回去。”
可盛亦楣把他的手甩开了。她歪歪扭扭地靠着墙,歪着头看他。他逆着光,眉眼都不清晰,可她分明知道他每一处五官的模样。她看了这么久,久到以为时光总会海枯石烂,可沧海还没变桑田。她还待在原地,像个百折不挠的小傻子。
小傻子长大了,变成了大傻子。
她想笑,一眨眼眼泪就滚了出来。他大概被吓了一跳,看着她的那颗眼泪像是在看什么怪物。盛亦楣已经支起身子,将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当她将唇贴在他的唇上时,世界柔软成花瓣。
他僵住了,手足无措到极点,像一个清纯的男生。最后他到底抬起手搂住她,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她揉进怀里似的。
他回吻过来,海浪仿佛要将她吞没。她是一叶舟,没有他一定会天崩地裂。
良久,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了才分开。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像是要笑,却又要收敛得意,假装平心静气地问她:“所以,盛亦楣,你装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我的?”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夏天,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永远散不干净。她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在哭,可原来没有。
“阮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说谎话,“您还是这么喜欢自作多情。”
盛亦楣十九岁时,阮明尧从国外凯旋。
直到很久以后,盛亦楣都记得那是一个过分炎热的夏天。她躺在床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阮明尧的名字,她迟疑地看着,半晌才勉强接起来。
那边的阮明尧正对她兴师问罪:“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怎么不来机场接我?”
“太热了。”她翻了个身,又烦躁地翻回来,“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来接?”
“我是你小叔叔……”
“什么狗屁小叔叔。”
“盛亦楣。”他拔高音量,“注意素质,你怎么骂人呢?”
盛亦楣不说话了,她拿着遥控器把空调的温度往下用力调:“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挂了啊。”
阮明尧的脾气也大,她话音未落他就直接把电话给挂断了。盛亦楣看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打了个寒战。空调温度被她调到了十六度,她把自己裹成一团,却又在想阮明尧一定是生气了。
两个人闹别扭,到底还是阮明尧先服了软。秋风吹起来时,他打电话给盛亦楣,想要约她出来。那头的她语气冷淡,拿腔拿调地问他:“你有事吗?”
见阮明尧不说话,她就说,“没事我挂了啊。”
“盛亦楣,你差不多行了。”阮明尧连忙说,“我都主动打电话过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他语气不佳,可割地求和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在别的女孩那里,可从来都是他被捧着的。不过盛亦楣不一样,她是他的青梅竹马——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个女人总是特别的。
阮明尧有些含糊地想:如果是她的话,他也可以多让几步。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见面之后要怎么和她说,他们两个都长大了,过去他在国外不方便,现在回了国,两个人总该计划一下未来的。
他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觉得自己傻又收了回去。只听那边的盛亦楣十分冷淡地说:“我没想怎么样。”
“那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她从来没这么聪明过,况且有些话也不合适在电话里说。他还在琢磨,可她并不给他思索的机会:“我突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一件事没做呢。”
那是刚认识的时候的事了,她胡搅蛮缠,要他答应一件事,却又没想好是什么。阮明尧不懂她的意思,就听到她说:“我要你做的事就是,以后别来找我了。”
窗外的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巴掌大的叶片飘飘荡荡落了下去。阮明尧拿着电话,一时间不敢相信。盛亦楣又接着说:“喂?阮明尧,你听到了没有?!”
“行啊。”阮明尧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口吻是否自然,他觉得可能有些僵硬,可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还不简单嘛。”
少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却又失了真:“那就好。认识你挺高兴的,再见。”
平常总是他挂电话更快,可这一次却让她抢了先。电话挂断了,两个人的交情似乎也到此为止了。她继续念书,他开始上班。在这个世上,谁离了谁会真的过不下去呢?
只是那时十九岁的她,和收拾好一切准备交付真心的他,似乎就这么错过了。
盛亦楣这一年二十七岁,满打满算跟在阮明尧身边六年。
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她没想到自己和阮明尧的职场生涯只能坚持六年。辞职报告她是发的电子邮件,自己在家装死。可人事部经理打来电话,客客气气地说:“盛小姐,公司规定,您要亲自向阮总面交辞职报告。”
盛亦楣有点蒙:“什么时候规定的?”
那边沉默了一下:“阮总前天刚规定的。”
盛亦楣明白了,阮明尧这是故意针对她。她晓得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公司。窗明几净的房间,盛亦楣一走进去,阮明尧就丢了纸飞机过来。她接住后才发现,这是拿自己的辞职报告叠的。
这个人真是幼稚得要死,盛亦楣面不改色地叫他一声“阮总”,他高深莫测地应了,朝她扬扬下巴:“坐吧。今天刚好有空,咱们俩聊聊。”
“也没什么好聊的。阮总,您贵人事忙,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可以。”阮明尧难得这么好说话,“那我可就直入主题了。你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拿到了保研资格,为什么却选择了放弃?”
他说着,抬起头看过来。男人年纪大了,眼神总会变,变得成熟或浑浊。可盛亦楣同他对视,只见他的眼底清亮,一如少年时那般。她的心轻轻一紧,又有长而遥远的伤心慢慢蔓延。她明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唯独没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和您有关系吗?”
“好奇而已。”
他是有备而来,容不得她再逃避。她只好轻描淡写地道:“我做了个手术,我妈说要我在家多休养,就把名额放弃了。”
他点了点头:“挺可惜的,不过也是该好好休息。那我能知道你做的是什么手术吗?”
她破罐子破摔:“切了一个肾。”
她不知道他还会问什么,但他没再严刑拷问她,只是把椅子转过去,让自己背对着她。盛亦楣觉得莫名其妙,冷不防他又说:“人有两个肾,只要有一个就能维系身体的正常运作,所以切掉一个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话说得冷漠,盛亦楣皱起眉:“也不是这么说的,还是会对身体有影响……”
“我说不是大问题。”他猛地转过来,恶狠狠地走到她的面前,“你听不懂吗?”
盛亦楣被他吓了一跳,可仔细看过去,他的眼眶居然红了。
她没看过他哭,他永远嬉笑怒骂,戏谑风流。可他红着眼眶看着她,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就为了这样的原因拒绝我……不止一次。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你先招惹我的,你当我的跟屁虫,你不准我和别的女生一起玩,你黏着我,你喜欢我。那天晚上也是你亲了我,然后,你就一走了之了。”
“盛亦楣,你这种行为和始乱终弃有什么区别?”
她张口结舌,却又无从辩驳。她是他面前的小罪犯,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有太多的话无从说起,她要怎么告诉他,十九岁的自己在接到体检报告时有多么害怕?
她还那么小,小到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她的人生从来都是顺风顺水,可病魔来了,要她屈服于阴影之下。医生说,切除了一个肾,还有百分之十三的概率复发。
少年的喜欢还没开花结果,就已经被这百分之十三的概率吓破了胆。
人生从来都是覆水难收,那时轻率的决定却不能重头来过。她的喜欢埋在土里,以为不会被发现。可她从来都是最笨的学生,连说谎都学不会,又怎么瞒得过他呢?
他胜券在握地看着她,可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我……我错了……”她抽噎道,“可我那时是真的以为自己随时会死……”
“我拒绝了你,伤心得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其实我也想自私一点,可……可是我不能让你当鳏夫啊!”
她在那里哭得喘不过气来,冷不防看了一眼阮明尧,却看到他居然笑了。
“盛亦楣,我真是服了你了。”
“那时我约你出来,是想把礼物送给你。你从小就爱吃甜的,我从国外带了十几种口味的巧克力回来,可没想到你……”他像是又想到那时的难堪,磨了磨牙,“回家之后我把巧克力全拆开,一口气都吃完了。盛亦楣,你可真是害人不浅。我到现在看到巧克力都会反胃,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你是不是……傻啊!”她哭得结结巴巴的,“吃那么多巧克力,也不怕蛀牙?”
她哭得好丑,可他看着她,满眼都是快乐同喜欢。那个吻落下来,先是落在她的眼睛上,她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下一刻,那个吻就又落在了嘴边。
光阴草长莺飞,月亮融化在情人的拥抱里。
她以为覆水难收,可被爱的人,永远有反悔重来的机会。
——原文载于《文艺风·爱格》2020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