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散文】小满， 田间印象
小满， 田间印象
一连串雷火太阳凌空朗照，把初夏的川西平原直接烘成＂烧烤模式＂。点开手机百度，家乡的异常高温竟然成了当下惹眼的“网红”。
热情过头的气候催得时令早熟，这才临近小满，乡村已然是一派丰收景象。一望无垠的小麦和油菜穗实荚饱，密密匝匝地挤搡在田畴里等待收割，畦上新育的秧苗已抽苔分蘗，眼巴巴候着腾田移栽。
纵目四野，昔年人山人海闹“双抢”，合力大战红五月的火爆场景已不再现。古老的木拌桶连同那原始的嘭嘭之音早已销声匿迹，半自动的脚踏式脱粒机也几乎弃用，农人躬身手舞银镰的画面被挤压到逼窄的田边地角，曾经热浪般滚动的群体欢声笑语也敛闭了声息。四下里只见少许人影在憧憧蠕动，原野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冷寂。
在浩茫空旷的田野背景中，有几台庞然大物突兀而骄傲地刷着存在感。它们是一些形体高大威猛的新型全自动收割机。以外行的眼光看，其架势不逊于所向披靡的装甲战车。那名头也格外响亮：谷神、谷王、中国收获！驾驭它们的是一帮满口俚语的异乡汉子一一当代麦客。一个个皮肤黝黑，肌骨健硕。他们风尘仆仆从数千里之外的中原驰骋而来，与田主谈好价格之后，猛一轰油门，驾着那钢铁侠气宇轩昂便扑入一片麦地。随着一排卷筒钢齿呼啦呼啦地转动延伸，麦穗连同秸杆源源被吞噬进机身。通过内部机械动能的巧妙分工协作，自动脱粒风净后的金黄麦粒哗哗泻入斗袋，而粉碎的秸杆则雪花一般扬洒于田土中用于沤肥。动力劲勃的机器在垄亩间来回扫荡，过去凭人力百十人一天收割不完的一片田，在一台机器的席卷下只消一个时辰便轻松搞定。这情形使人联想到现代战争，再毋需旌旗猎猎战鼓隆隆地壮威，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地搏杀。世界已进入高新科技时代，只要尖端武器出招，谈笑间，便是樯橹灰飞烟灭。
以先进的机械动能代替人力，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自古以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劳作终于松弛下来，大量劳动力得以从土地的繁琐束缚中解脱。乡人可以腾出精力进城打工或谋划别的营生，亦或是守着一方林盘小院，四季悠闲地享受日子。
但一些别扭也伴随而来。冷硬的机械在田亩里运作，哪有村妇田夫下手那么巧细。收割后的麦茬子如同蹩脚理发匠推出的头型般糙乱。轮胎履带横来竖去地碾压，把原本舒活的田泥践踏得一片狼藉。失落的麦穗子麦粒儿眼睁睁看着陷进泥污里拾不回来一一拾不回来的还有挎着竹篮在垄上低头细细寻觅搜捡的那一份童趣。由于被腰斩和粉碎，完整的麦草秸不复存在，过去收割后田野里诗意般遗留的草把子、草垛子也杳无踪影。不过对于当今的农人来说，这并无妨碍。如今谁家也不再折腾盖草屋了，虽是冬暖夏凉，毕竟显得寒碜，还须年年翻盖，哪比钢筋混凝土浇建楼房结实耐用并时尚呢！灶台生火也不用再忍着烟熏一把把地喂烧柴草，各家都普及液化气了。留草喂牛？你去数一数，现在一座村子还能剩下几头壮膘的耕牛？即便有幸存的三两只暂未被＂铁牛”取代，也早图便捷省事而改喂配方饲料了。如今，还田沤肥，似乎成了麦草变废为利的唯一宿命。至于麦收后田野里缺席了一抹古旧的草垛风情，那算什么事呢。
油菜好像也有专门的收割机了，但农人大多却不肯用。油菜荚子成熟后脆弱得很，稍一碰触即生破绽，细粒玑珠便碎玉也似的往外飞溅。这样的娇气之物哪经得起钢筋铁骨的搓揉，于是还沿袭传统农耕作业那一招，人工收割晾晒后，用晒席作襁褓，小心翼翼地把油菜荚杆裹抬到自家晒场，挥臂抡举连枷翻来覆去地拍打，尽量让那些珍珠玉粒儿颗粒归仓。
头一拨田块腾出来，打了水，早稻便匆匆摁下去。仔细看，一方方秧田再不是早年种“绣花田”的模样。土坷垃远不如以前研磨得那么细腻，粗砺的泥床上刺猬般竖立着秸草茬。曾经被广泛推广运用的“宽窄行＂、“抛秧”之类考究的农技不再被自主经营的农家所青睐。绕来绕去，还是回归到了“方格子”的简单栽插方法。新栽的秧苗不像过去每一窝都是一簇，而是单调的一两株孑立着。这样，打眼看上去，刚织出的秧田便显得有几分零仃，缺乏欣跃的鲜活气息。
这种栽法⋯⋯水稻收成能有保障吗？我把满腹疑虑抛给正扛着锄头在田边引水的一位老农。莫问题啊！老人笑答：秧苗是超级杂交稻新品种，分蘖能力强旺得很，别看眼下孤单，过十天半月你来看，苗株就发窝封行了。田床粗点怕啥，一追化肥农药，保证百虫不害，杆壮苗肥。老农还告诉我，现在也不用下田用脚薅秧，除草剂一喷，寸草不生。如今种一季庄稼，活计比往常少了一大半，产量反到噌噌上去了，一亩稻谷轻松过千斤！
老农的话语没有吹牛，新近有媒体报道，最高产的稻谷试验田亩产已飇至2000公斤！产量不断在上台阶、放卫星，可品质呢？一日三餐，不知有多少人坐在餐桌旁嘅叹，如今的白米饭再也咀嚼不出当年那一口磁实绵柔，新碾的麦面蒸出的馒头也再品味不到那一缕清香回甜了。
老农边与我搭话边挥锄在溪沟里筑埂拦水。溪沟是乡村统一制式的预制件U型渠，绝对防渗漏。光滑的渠槽没有曲折回环、水草萋萋，当然藏不住一尾野生鱼虾，甚至连一枚贝壳也看不见。时下水泥的功用正在乡村发酵：道路、桥梁、涵洞、电线杆子、各家各户的屋墙房顶、院坝晒场，凡是能硬化的，统统硬化了。这样大面积的硬化，带来了眼前的生活便捷和住行设施的坚固不摧，但同时却覆盖了乡村原有的许多柔软温润。曲奇通幽的羊肠土径消失了，染着岁月沧桑的青瓦茅屋难觅了，苔痕斑驳、虫豸蛰居的泥土院坝绝迹了。地表水被竭力阻隔难以自然下渗，以至地下水脉纤络不畅，土壤旱象日重，夜晚的甘露和黎明的清霜也日呈衰减之势。许多美好的乡野旧物什正在悄悄离我们而去⋯⋯
我的古老而年轻的乡村，在丰收季节来临的日子，置身于您的怀抱之中，看到这一些，想到这一些，我是该为您高兴呢，还是该为您忧心呢？
潘鸣，生于蜀中，临水而居。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流连于文学百草园痴迷不舍。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徳阳市作协常务理事。时有散文、小说在四川文学、四川日报、青年作家、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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