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的“无情”是如何“动人”的?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里,群芳抽花签,宝钗第一个抽得“牡丹签”,签语云“任是无情也动人”,宝玉反复呢喃着签语,不禁呆了。
宝玉在想什么?大多数读者至此也是疑窦丛生,无情怎么会动人呢?
这句签语出现在群芳最后的欢宴里,是群芳女儿生活最后的欢乐终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最后狂欢。代表着“主人阶级”的家长们因事离府了,大观园的女儿们尽情绽放自我,她们摒弃了主奴之分,混坐一起,喝酒猜拳行令唱曲儿,就连老成持重的袭人也忘了羞,放声开怀,这是个真正释放天性的宴会,虽然短暂,但无比美好,值得留恋。这才是年轻人本真的状态,这才是年轻人应有的生活。
《红楼梦》里多次提到情人情事,如“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情小妹耻情归地府”、“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等等,作者不吝以厚重饱满的笔墨,将各种情演绎的淋漓尽致,把世态尽有之“情痴”、“情种”描写的动人心魄,直击封建等级社会的人伦之髓,挑战以“灭人欲、存天理”为主流的社会思想,把天理回归到“至情至性”之人性的本真。当然,这至情至性之本真最终也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而宝钗是谁呢?在作者的笔下,她是一个完全被封建道德所包裹的“金娃”,在她的身上,我们很少能看到天性,是“冷情聚理”人物形象的集中代表。
笔者以为,宝钗的这个“冷”或者说“古怪”,主要表现如下:
爱美爱花是女孩儿的天性,但宝钗这一天性早早就被打磨净尽。
她的母亲薛姨妈说道:“宝丫头古怪的很,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于是,薛家的十二支宫花全部散尽,并未给薛宝钗留下一支。主子不要了,丫鬟也跟着没法享受,哪怕是主子们穿戴用旧了的,赏赐下人呢?莺儿的机会无形中也少了许多。
第五十九回“嗔莺叱燕”里,宝钗的丫鬟莺儿说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莺儿此话照应了前文薛姨妈的评论,大观园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各房各屋姑娘们戴的花朵儿、用的果木儿都有了定例,独有宝钗一概不取,虽然说了“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却究竟没要过一次,所以别人掐花不可以,蘅芜苑应该是可以的!再次证实了宝钗是个不爱“花儿粉儿”的“古怪人”。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带着乡下婆子参观自家的豪华园林,到了宝钗屋里,居然一应色器全无,整个屋子犹如雪洞,只净瓶上供着两朵菊花,桌案上一本书而已,直接惹火了贾母,说年轻的姑娘如此素净,是犯“忌讳”的,我们老婆子该住马圈了!如此一个冰冷无味的雪洞,咋咋呼呼、特爱热闹的湘云,跟她怎么住的?大约是幸有香菱为伴吧。
宝钗的衣着如何呢?通过周瑞家的和宝玉眼中所见的两次不同描写,我们知道宝钗一无首饰,二无艳装,所穿所用都透着一股“半新不旧”的陈古气息,和其姨妈王夫人倒很相称,俭素低奢。
以“艳冠群芳”、“雍容华贵”的牡丹来喻宝钗,外形严重不相符合,和其“停机德”却大有神似之处。
然而,德和情却是两个遥远的概念,这是不是说宝钗富德而寡情呢?
金钏儿之死,是评论薛宝钗绕不过的坎儿。金钏儿因和宝玉有了不恰当的言行,被王夫人打骂后撵出府去,跳井身亡。十五岁的薛姑娘听说后,为了安慰姨妈王夫人,却说出一番世人意想不到的话来,如下图文,拍录自以“庚辰本”为底本的《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
其中的“宝钗三笑”令人印象尤其深刻。据宝钗讲来,她和金钏儿之间私下早已“交好”,所以金钏儿活着的时候也穿过她的衣服,而且她们身量也相对,堪称“好姐妹”或者说“好主仆”关系。金钏儿生前对宝钗的评价,我想也肯定如史湘云、袭人一样吧,“再也挑不出宝姐姐一个不是来”。若没有金钏儿突然死亡这件事情,那么我们说“宝钗对金钏有情无情呢?”金钏儿尸骨未寒,宝钗为了安慰自己的姨妈,居然说金钏儿是贪玩失足掉下井去的。一个刚刚被主人打骂并且下岗失业、戴了“下流小娼妇”大帽子的丫鬟,有心情去玩吗?有心情贪玩吗?宝姐姐,你有没有脑子呢?这话说得何其冷酷!然后呢,宝钗好像觉得自己的话说得确实有些勉强,于是又拿出另一个假设方案,说即便是跳井的,也是个糊涂人,不值得姨妈伤心。如果金钏儿在天有灵,听见宝钗如此说话,会作何感想?原来你之前送给我衣服都是假的吗?并不是因为我是“金钏儿”才送我,而是因为我是太太的大丫鬟才送的!宝姐姐,你好狠。
可是,就活人来看,就姨妈王夫人来看,宝钗说的这些话,却句句都是“情语”,句句都舒服,句句都懂事知礼,句句都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宝丫头的贴心话儿。何况,薛宝钗又拿出自己的新衣服作为金钏儿尸体下葬的“装裹”呢!这一举动更让姨妈感动,当然,也给足了金钏儿家人体面。
这段小插曲从头到尾,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对金钏儿来说,薛宝钗有情吗?但是她的“不忌讳”,拿出自己的新衣做装裹的勇猛举动,还是会感动作为下人的金钏儿家人吧。我想,这应该是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一个具体表现。
同样是大丫鬟的袭人,也得到了薛姑娘方方面面的照应。我们看宝钗对金钏儿是很快建立了“联系”,并且也送了衣服等物,对袭人更是“体贴有加”。先后数次笼络袭人,探听其言语志向,送戒指送衣服等,赞叹有加。由此我们可以想见,不远的将来,“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宝钗,对袭人也会像对金钏儿一样,毫无半点情面可言。
这样的案例还有,我们来逐一看下。
薛宝钗和湘云之间“有情”吗?从很多细节描写来看, 薛宝钗对湘云很体贴:一是了解到其辛苦,经常做活到半夜,这个自然少不了言语安慰;二是积极为湘云筹划螃蟹宴,解了湘云的“口无遮拦”“袋无余钱”之急,赢得湘云热泪盈眶、赞口不绝。湘云对宝姐姐那是动了真情啊,可是宝姐姐动情了吗?流泪了吗?
大观园夜抄之后,王熙凤因不便搜查薛宝钗的住所,薛宝钗为了避嫌,立即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决然地表示要搬出大观园,回自己家去住,全然不顾病中的湘云还住在那里,湘云是否也需要避嫌?而且一不和湘云商量,二不征求湘云同意,便将湘云直接托付李纨,自己转身离去。最后的那个月夜,湘云和黛玉说道:“可恨宝姐姐,姐妹们成天说亲道热……丢下我们自顾赏月去了!”
原来在整个的过程里,情是湘云的情,事是宝钗的事。
宝钗是个只做事不动情的人。
如果说丢下病中的湘云,尚不足以说明宝钗的冷情,那么,对黛玉的做法,宝钗也得算千古未有之奇人了。
为了和黛玉搞好关系,宝钗是下了功夫的:
一是抽冷抓住黛玉的“小辫子”,进行交心。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最后一次活动,大家开展了“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停花即落,到黛玉时,黛玉为了不被罚酒,失口说出了时代禁书《会真记》里的典故。宝钗不动声色,于刘姥姥走后的次日,宝钗单独叫住黛玉,开始了“攻心”战,一举拿下了这个小傲娇的官家小姐;
二是根据黛玉的身体情况,为黛玉献计献策,送去上等的燕窝和雪花洋糖,赢得黛玉的信任;
三是下了一剂猛药,让黛玉泪洒如雨。黛玉多年未回归江南故里,思乡情切的档口,宝钗把薛蟠游商江南的土物加重分量给黛玉送去,这一下可把黛玉感动坏了,这个多情的泪美人马上打开了情感的闸门,把宝钗视作了“自家姊妹”,情同手足了。宝钗所做此事,紫鹃评道:“可见宝姑娘待你情重”,那么宝钗真的有情吗?黛玉泪落连珠子的时候,宝钗也感动过吗?也流泪过吗?
相反,宝钗的冷情,在“大婚”里表现得更加突出。
搬出大观园的薛宝钗,林黛玉送了一程又一程,宝玉找了好几回都说没回来,可见黛玉对宝钗之情真。
但黛玉魂归离恨天的时候,“情”同手足的姊妹——宝钗在干什么?她可曾来送过林妹妹一程?
我们知道,没有!她在玩着“掉包计”的游戏,穿上了红嫁衣,踏上了红地毯,走向了妹子的爱人,走向了婚姻,奔向了她的宝二奶奶“宝座”。这样的冷情,这样近乎残酷地去描写薛宝钗,一个“停机德”形象的代言人,作者曹雪芹先生,他究竟要干什么?他是要把真相撕碎了给人看吗?
至于得了一点点江南土物就蝎蝎螫螫的赵姨娘,感动得无可无不可,也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薛姑娘的“无情动人”之术而已。薛宝钗对赵姨娘,更谈不上情吧?可是赵姨娘那颗历经了沧海桑田的心,因了这点“无情之物”,却翻腾起了情感的滔天热浪!她瞬间融化了……化成了一地鸡毛,凌乱的找不到方向。可怜这个凶狠阴险的小人物,却经不住一点“糖衣炮弹”的温情攻击,让“糖弹”来得更猛烈些吧!如此看来,赵姨娘一定会变成一个好人,如果有人天天这样“攻击”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元好问,纳兰性德,柳永,唐婉,黛玉,绿珠等,要加上宝玉吗?他们一个个在情感的汪洋大海里浮沉挣扎,宁溺其中,不肯度外……因而感天动地,愈久愈真,回味无穷,温暖着我们苍凉伤感的心怀。
宝钗的无情之动人,也不过那一时那一刻,过后呢?正如赵姨娘反复念叨的那样:也不见她对谁薄对谁厚……这点子东西,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时间是个大法官,它会审视发生过的一切,进行考量辨析论证,究竟是否承载过真情?究竟是否值得回忆,如她空无一物的雪洞一般,很快就会明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