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阿占:《墨池记》由青岛地区乃至家族的书法故事拓展开来
创作谈
阿占,女,本名王占筠。有小说发表、被转载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芒种》《山东文学》等,入选“2019中国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201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9短篇小说卷》《小说月报2020年精品集》等多个重要年选与排行榜。曾获泰山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
阿占《墨池记》-创作谈
《墨池记》
作者:阿占
3.松菴其人
就这么来来回回,少年十四岁那年,父子二人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松菴。
从城市的中部往西,坡路渐多。父亲说西城属丘陵之地,有的谷壑填平,成了路;有的依谷势而修,也成了路。松菴家在谷底,去和回,都要经过一条陡峭的大台阶。去时,那大台阶从天而降,悬挂感十足,似乎一个闪失,就会滚翻下去。回时则像爬山,父亲拼上脚力和腰力,爬完这段大台阶,早已气喘吁吁。
野猫听见了陌生人的到访,在错落的屋脊之间,嗖地探出头颅,拱起脊背。走近一些,它们又倏忽转身,或钻入密道,或蹿上高墙,身形清奇似无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妖异至极。
沿地势而建的老房子,墙皮剥脱,门窗寒酸——破归破,欧式坡顶和花岗岩基座,都是少年不曾见过的。父亲说,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已经换了数不清的房主。少年还想再问些什么,父亲制止一般地,说声到了。
这应该是所有老房子里面最破的一栋。松菴住在阁楼上。楼梯吱呀作响,有些地方已经腐烂,少年生怕下一脚就会坠落到底。各种各样的杂物沿墙壁堆砌,少年甚至能听到头顶的横梁上,老鼠正窸窣而过。尽管已经将动作竭力放轻,抖落的灰尘还是让少年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再看脚下厚厚的一层,少年皱着眉头,心疼起自己的新棉鞋。
阁楼像个黑洞,充满了迷乱和危险——可内心里,少年分明感到一种探险的兴奋感正隐隐荡起。
敲开门,父亲蓦然一怔。松菴其人,瘦高个子,头发灰白蓬乱,绝不肯归顺。穿的是深色对襟袄,臂肘上打了两块补丁。少年觉得,松菴和自己见过的所有长辈都不一样。
父亲奉上桃酥二斤,油纸包着的,纸绳活结。桃酥里的猪油已经浸了出来,盖在上面的红纸也是油润润的,一路上父亲像提着盏灯笼。松菴接了。少年奉上习作,松菴也接了。
松菴并不急着看字。松菴拽开纸绳,摊平油纸,一手拿起桃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接着碎末子,边吃边念叨,万福临的,地道地道。
万福临老字号,创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京式糕点为主,当年请客送礼,若不是万福临,就好像不够档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万福临完成了公私合营,新厂子离凤门路不远,逢上东南风,站在老屋门口,香甜的味道可以闻个饱。少年一度盼望每天都是东南风。
一起吃,一起吃。松菴执意让给父亲和少年。父亲推托牙疼,不敢碰甜食。松菴说,替你父亲吃掉。少年有点慌。父亲示意,恭敬不如从命。
后来,父亲与松菴谈起书法,什么欧阳公于平正中见险绝,什么颜公化瘦硬为雄浑。少年一旁佯装谦恭,实则在偷偷地四处打量。入眼皆匪夷所思。裸露的木质房梁,横着竖着倾斜着,大部分为深褐,也有焦黑色,似是过火所致。还有几根,显然断裂过,修补的结果并不让人放心。墙壁多棱,切割出许多几何形状。越往高处越尖锐,少年抬头望去,阁楼顶部是一块烧灼过的巨大疤痕。
窗户很小,圆形的。窗前,破砖垒出高度,架着两张拆下来的旧门板。门板上杂草成堆,兜在瓦片中的,藏在木盒子里的,也有的铺满一块白布。四周黢黑,白布托衬,愈显郑重,好像被捧着的宝贝。少年不知此乃药草。少年只是闻到一股幽香,内心即刻明净许多。
旧门板斜对角是床。床上老妪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的亚麻土布堆放在那里。
少年每周来见松菴一次。立春过了,谷底泛起淡淡的酵母味道,老树的新丫伸向虚空,墙头一丛连翘,蕊黄点点。
松菴写了一辈子欧体,父亲赞其左收右放,笔法穿插挪让极有法度。也是听父亲说的,松菴先祖世代行医,明洪武二年,从蜀地迁往莱州府,精研医术,单方尤妙。
少年不解。松菴到底是写字的还是行医的?
父亲说,好中医先有好字,好字透着医者的恬淡和慈心。患者见方知医,一手好字,赏心悦目,患者的病先好两成,心里起了敬重和信赖,觉得自己有救了。从方中就可看出一个医者之修为,字不正必术不精,严谨失度,只能沦为庸医。
少年似懂非懂。父亲又说,自古医儒不分,记着便是,日后会明白的。
松菴看病,早年有大方,动辄一二十味,一沓沓方子,都在老妪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落款、签署、钤印,诚诚恳恳,认认真真,这回已然成了少年的字帖。少年照着写,越写越觉得好,松菴的药方书法,走笔不紊,风格自成。
求诊求救的病人,都是应口碑所传而来——否则,这个天外黑洞一般的阁楼不会有人喜欢。少年亲眼所见,松菴单方治病,数次力挽沉疴。一次是病人感冒,呛咳不止,遍医无效。来求松菴时,已羸弱不堪,松菴为之细细诊脉,思量良久,在处方笺上居然只写了一味药——冬瓜子三十克,后面是一个括号,内有六字,炒熟研末冲服。病人回去依方服了,随后狂吐,吐出了大量涎沫,咳便好了。
一次是病人全身浮肿,肿得睁不开眼,转了几家医院都束手无策。松菴一问,是个油漆匠,属油漆过敏所致。陪同的家属在旁等那精妙的方子,松菴大笔一挥,无肠公子三斤,捣汁遍敷。病人回去照办,浮肿也慢慢消去了。
少年问,无肠公子是何物?松菴说,古人给蟹取了四个名字,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空,则曰无肠,所以蟹便有了“横行介士”和“无肠公子”的称号。
再一次,是遭家暴的女人,被酒鬼丈夫打得瘀血青肿不散。来时用头巾捂着脸,只露两只眼。松菴这次没开方子,转身到旧门板前,取了留种的老茄子,撕成条状,用瓦片在炉子上焙干,皮、肉、籽俱全,研为细末,包了三包。写了一张方子,临睡前用黄酒冲服,取微醉为度。过了三日,女人传回话,全消退了。
没有病人的时候,少年就在破桌子上写起来。松菴在圆窗那里站桩,他不需要回头,便可知少年的书写状况,好像脑后长眼。不可太忙,不可太缓,不可太瘦,不可太肥。松菴只说十六个字,少年就被打醒了似的,赶紧稳住六神,继续写。
松菴也会留少年吃饭。都是粗食,吃了走,路上不冷。葱拌马蜂菜、荠菜土豆汤,味道鲜甜而陌生,另有一股泥土香气。少年吃出了汗。松菴说,上山采药草,顺手挖的春野菜。
老妪不喜交谈,只自言自语。有时候小声地说着话就睡着了,有时候在暗部一动不动,像个影子。
松菴不求章法而自得章法。写方子,他多用行楷,笔起稳健,笔断意不断,点画安排妥当,前后照应,揖让原则不失。
多年以后,少年悟得了笔墨真谛,方能理解那些方帖雅正何来。书卷气其实是修来的。药方的背后,松菴研磨了半生,加之先祖的气场延续,不知挽救了多少患者。松菴修养到了,好的气息必跃然纸上。
少年起初也揣了份私心。来一次,要穿半个城,松菴却写一行两行、十个八个,就收了笔,不像在为人师父。
松菴装糊涂,只说,气到意到,意到力到,我虽写得少了,心里从来没有放下。写字不一定就是写字,写字也是日常的每一刻。
少年心里不屑,日常是什么?摇摇欲坠的阁楼,还是四壁獠牙一样的火痕?外面的人们都在低声谈论这里的不祥,觉得是个闹鬼的凶宅。
炉火正旺,补过的铁锅里炖着豆腐和鱼骨,松菴揭开盖子往里面放了数片白菜帮子,少年瞥见那是一锅奶白的汤。这难得的温润热腾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朔风正无孔不入,墙缝、窗棂、门边,哨音打着旋儿,尖厉地划过——少年不相信如此破败的日常能与好书法画上等号。
惊蛰那天,一场大雨浇灌而下。少年正在破桌子上写字,光线忽然更暗了,头顶几声春雷滚过,整个房子开始颤摇,仿佛要咔嚓一声倒下去,土崩瓦解。随后就开始漏雨,能用的器皿都派上了,越发不可收拾。少年替松菴着急,替阁楼着急,松菴倒是一副自若神态。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松菴将塑料布披在老妪身上,用另一块塑料布罩住药草。又跟少年说,挥毫似疾雨,雨天写雨字,自然就是老师,来吧。说话间,松菴写了数个“雨”字,逐一告与少年,小篆、章草、简帛、甲骨、金文、米芾行草。少年看见墨迹氤氲,奇妙的“雨”字与屋外屋内的雨重叠在一处,或骤急,或天真,都是从遥远的地方开始的。
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松菴说惊蛰雨是天作之美,地下的动植物被叫醒了,它们正在伸展胳膊腿,你听见了吗?
少年果然就听出了不一样的雨声。可看看眼前这一屋狼藉,少年实在不明白松菴为什么总是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明明该救雨了,却在赏雨;明明房子要塌了,还乐在其中。
又一阵雨声骤急,但见松菴脸泛欣喜,眼里精气十足,好像身处的并非寒家陋室,而是百草丰茂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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