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远征军老兵】/ 王立刚 / 开普饭

父亲，一个远征军老兵

王立刚

七十多年前有这样一支中国军队，了不起的一支中国军队。他们牺牲得了不起，失败得了不起，胜利得更加了不起！可是能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呢？这支军队就是中国远征军,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这支中国军队主动出击，展开战略大反攻，把日本鬼子赶出了国门！而且在境外作战，同样也把鬼子打了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他们的事迹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日月同辉。

又是一年清明节，跪在父亲的坟头上，我泪如泉涌。焚烧着纸钱，黑蝴蝶般的纸灰随着一阵阵旋风，在天空中飞舞，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直至天边。七十多年前，当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父亲决然离家出走从军。他一路讨饭，从礼泉县尖张村徒步走到了陪都重庆。据父亲回忆说，那天，他一连三天三夜都没有吃一点东西，饥肠辘辘，行走在北风呼啸的荒郊野外，瑟瑟发抖。他实在饿得撑不下去了，就圪蹴在田地里，用手刨了几个胡萝卜，抠掉上面的泥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饱了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直到路过的行人摇醒他。到了重庆后,父亲没有任何合法手续，只好谎称自己是从山西平遥县逃过来的学生，因而没费多大周折就参加了黄埔军校的入学考试，并以优异成绩顺利通过了文化课考试。因体检身体不合格，他最终没能被录取。父亲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他在重庆时，曾听说过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的逸闻趣事。刘湘自称是刘备的后代，长期割据四川，蒋介石对其十分嫉恨，就暗地里拉拢邓锡侯，任命刘湘为南京卫戍区司令，诱骗他去了南京。当时日军在南京雨花台集结重兵围困刘湘，刘不战自败。刘湘悄悄吃了蒙汗药，假装死去，让部下赶快带着他的棺椁返回四川，以便固本复原。可蒋介石哪能轻易放虎归山，他要为“抗日英雄”刘湘举行国葬，刘的棺椁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举行隆重的祭奠。等棺椁运回成都时，刘湘早已一命呜呼。刘湘自称自己是刘备的后代，因而蒋介石把他葬在了成都南郊公园的武侯祠旁，距刘备的惠陵一步之遥。刘湘死后，他七岁的孩子继承了刘湘的军衔，经常穿着国民党上将的宽大军服，众随从前簇后拥，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俨然一副国民党大员的派头。国民党政治腐败到如此地步，遇上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焉有不败之理！

中国远征军厉兵秣马，准备反攻滇缅，急需知识青年入伍。在蒋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感召下，父亲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从军，成为了中国远征军的一员。一九四三年八月，父亲一干人被美国军机从重庆空运到了印度的兰姆珈，分配在了新一军新编第三十八师。在印度兰姆珈，父亲在美国教官的训练下，不仅学会了步枪﹑冲锋枪的使用和射击，还学会了山地和丛林作战战术。父亲从小就酷爱文史，很快成为新一军《精忠报》的文坛骁将，写了许多通讯报道、散文随笔，其中有很多稿件被《大公报》《申报》采用。后来，父亲成为了新一军《精忠报》的战地记者，拍摄了许多惊心动魄战争场面的历史照片，其中有孙立人率军过野人山，冒着枪林弹雨，指挥军队强渡太平江的场面，这些珍贵的历史照片成为一段抗战史的“活化石”。一九四三年十月，在史迪威和孙立人指挥下，父亲随同新三十八师，向盘踞缅北的日军展开了反攻。新三十八师更是成为开路先锋，自雷多向新背洋和密支那方向发动进攻。中国远征军健儿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打得日本侵略军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直抵缅北重镇密支那城下。此时，孙立人升任新一军军长，新三十八师师长由李鸿继任。在史迪威的指挥下，中美联军攻占密支那机场。孙立人命新一军新三十师师长胡素，率军向密支那城发动总攻，经过激烈的巷战，付出了数千人的生命代价，终于在一九四四年八月攻克缅北重镇密支那。勇士们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敌我双方的尸体平均每公尺就有一堵墙那样高，腥臭味在十几里路之外都可以闻到。攻克密支那后，中国远征军迅速夺占八莫，至此被日军吹嘘为固若金汤的缅北立体防线，在中国远征军强大攻势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九四五年一月，中国远征军与滇西入缅的友军会师于芒友。据父亲说，史迪威将军并不像有些人说的是个无能之辈，他和孙立人一样，很有军事指挥才能。有一次，父亲和战友们正在战壕里警戒，一个高个的黄头发外国人慢慢地爬了进来，用极其生硬的汉语说他就是史迪威，中印缅战区参谋长。他用望远镜注视着前方的日军，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样收拾你们（指日本鬼子）”。史迪威是为近距离观察日军前沿阵地的地形而来的。

抗战胜利后，父亲拿着新一军军长孙立人的亲笔信，进了西北师范学院读书。当时，国民政府对抗战期间从军的青年学生，有优待政策，青年从军学生不光保留学籍，而且还对青年从军学生退伍时，做出了免试升学、减少学期、优先录取等优待办法。此时，中国正经历了十年内战、八年抗战炮火洗礼，千疮百孔，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边缘，全国人民渴望迅速医治战争创伤，和平建国。可蒋介石一意孤行，不顾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对，悍然发动了全面内战。为应付庞大的军费开支，国民党反动政府加紧搜刮民财，一时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物价飞涨，经济一片萧条，全国人民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候，“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身为西北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的父亲，积极投身到这场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洪流中去。为了反对街头宪兵无故殴打西北师范学院的学生，父亲曾率领师院的学生们，越过兰州铁桥，冲进国民党宪兵团的团部，缴了宪兵们的枪。此时，和平老人张治中任西北行辕主任，不愿事态继续扩大，将殴打学生的宪兵绳之以法，方才平息了事态。后来，父亲成为兰州地下党的外围成员，经常为地下党传递情报，来自四川绵阳的同学刘宗尧成为了他的直接领导。后来，刘宗尧突然失踪，去向不明，从此父亲就和地下党失去了联系。兰州解放后，从缴获的保密局档案中发现，父亲列在国民党暗杀黑名单的第十七名。

大学毕业后，父亲先后在长安县一中、眉县中学、乾县中学任教，兢兢业业工作。由于父亲长年四处奔波，不幸患上了肺结核病。那时候肺结核病如同今天的癌症，被人认为是不治之症，再加上他有参加中国远征军那段说不清的历史问题，后被乾县文教局勒令退职。在回礼泉尖张村务农期间，父亲自学医学，奇迹般治好了自己的肺结核病。在农村的二十七年里，父亲经受了无数次政治运动的冲击，遭受了无数次非人格侮辱性批斗，可他一向性格乐观，以顽强的意志，熬过了一次又一次政治清算批斗。“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强迫他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他说参加中国远征军打日本人，这也有错吗？愚昧无知的红卫兵们听后恼羞成怒，便用皮鞭抽打他，斥责他竟敢说国民党抗日，为反动派歌功颂德。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忍常人无法忍受之屈辱，能吃常人无法所吃之苦，一个胸怀宽广的男子汉。

然而，由于受到种种历史条件的制约，关于父亲参加中国远征军的历史问题，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每当父亲说起那段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经历时，嘴唇发抖，显得异常激动。他时常翻看着自己的宝贝——那些发黄的珍贵历史照片，痴痴发呆。父亲对我说过好多次：“当年新一军从缅甸返回云南时，受到了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在踏进祖国土地的时候，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许多同学朋友，永远长眠在缅北的土地上。新一军返回祖国时，缅甸有关方面送给新一军两头大象，这两头大象最后也被带回了祖国。随后在南京，升任新军训练司令的孙立人将军，举办盛大宴会，热情款待当年的老部下——新一军将士。”每说到这，父亲老泪纵横。

父亲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日去世前，手里还紧紧地用手捏着孙立人率军经过野人山、冒着枪林弹雨指挥军队强渡太平江的照片。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想让世人对他参加中国远征军的那段历史，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不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胡锦涛总书记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大会上讲话指出：“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组织了一系列大仗，特别是全国抗战初期的淞沪、忻口、徐州、武汉等战役，给日军以沉重打击。”胡总书记的讲话无疑肯定了中国远征军与其他抗日军队一样，为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云南省腾冲县政府准备投资八千万元，于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动工兴建中国远征军抗战纪念公园，并且把三十万中国远征军将士的名字镌刻在纪念塔下，以纪念他们在中缅印抗战中建立的不朽功勋，自然也包括父亲王勤政在内。这下，父亲和为国捐躯的战友们终于可以在九泉下瞑目了，祖国和人民会永远铭记那些为祖国独立自强做出巨大贡献的中国远征军将士们。安息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