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钟顺|寻找中的救赎与回归
--读马永安先生长篇小说《画都》
在2018年仲春第一个“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日子里,我把马永安先生的《画都》读完了。我舒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象让我在迷醉中恍惚。花儿在风中拼命摇摆,柳梢在风中尽兴飘飞,所有能被这风撼动的生命,都在奔跑弹跳飞翔追逐,一切都在风中凌乱。我仿佛又看到作者把那些个人物也一个个放逐出来,把那些个故事也一个个抖搂出来。让他们和它们,就这样在风中凌乱。让它们和他们,就这样,一并凌乱在风中。
我想起了书中那首叫《河床》的诗:
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是眩晕的飓风。
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
是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
是始皇帝,
我是排列成阵的帆樯,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景观。
是不可测度的深渊,
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
这首诗,就如暴怒的母狼,原始的生命,迸发的情欲,激荡的思想,就如即时即刻陈词与夏小雨两人的疯狂,强力冲击着我的眼睛,让一遍一遍反复吟哦着的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声声惊叹。由此,在我的意识中,就自然有了这样一个臆断:《河床》,乃是《画都》的写照。《画都》,就是诗性的《河床》。
我清楚地记得,在最近一段时间读过的书中,有三本是小说:贾平凹的《极花》,方方的《软埋》,马永安的《画都》。应该说,好看都是一样的好看。耐读都是一样的耐读。只是,《极花》给人的感觉,就如眼见一枚明媚的月亮突然被乌云遮住,心底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软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地下奔突的岩浆,全力寻找着出口而遍寻不得的那种无奈:而《画都》给人的感觉,当恰似航行在海上的船儿那排列成阵的帆樯,总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直直在胸中鼓荡。而且,《极花》与《软埋》都是以第三人称出现,作者以“万能”段子手的角色在给读者讲着故事。而《画都》则是以第一人称出现,是“我”在讲着故事。如此,就给人一种格外的亲近感和信服感。还有,前两本书都是薄薄的一本,各自十几万字。而《画都》则是四十万字。与它们比起来,《画都》当可称得上是鸿篇巨制。
我要先把印在封底的一段文字,原原本本地抄录在这里:看似轻松流畅的文字,却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剥离了近百年的岁月沉浮,剖析不同人群在庸常生活中的内心欲望与精神需求,解读人们逃离凡俗的动因和方向,追寻生命的价值、心灵的皈依与文学艺术的意义。
在书中,我看到“我”从贵州山区回返时与夏小雨的依依惜别,那种不舍,那种肝肠寸断。我看到“我”的老师,“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的郭鹤鸣的那种悲壮。我看到“我”的同学至交李墨的那种困顿、挣扎与心灵的救赎。我看到柳叶儿那种看似本性单纯,实际却经不起诱惑的心路历程。在与“我”纠缠不清的几名女子中,夏小雨是真爱,柳叶儿是感恩,燕翩是红颜,许丹晨是投机,王烨是偶遇,韩腊梅以至她的母亲是典型的潍县“丈母娘”做派。这也像极了具象的一个人,像极了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每一个人生际遇。
至此,我就想把书中一段精彩之极的描写抄录在这里:
夏小雨忽然一把推开我,坐到了床上,痛苦地说:“陈词啊陈词,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两个人疯狂地撕扯着彼此,撕扯着自己,赤裸着面对,渴望永远地交融在一起……
那个晚上我们疯狂地做爱,然后痛苦相拥。我一边给他擦着泪一边流着眼泪说:“跟我走吧,我一辈子对你好,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我们做什么,我决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她闭着眼睛使劲摇头,泪水在美丽的脸上肆意流淌:“不,不,我不能。”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打成了碎片,疼痛得难以忍受。这时候我才彻底地明白,一向自以为是的我们,事实上却无法逾越每一个障碍,那些写进诗里的冲天豪气,也仅仅能在字面上生存。但是,我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小雨,记住,如果有什么委屈,写信给我,我会立即赶来,带你离开这里。”
她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失声痛哭。
在书中,我看到生于斯、长于斯的画都人,鱼贯着从百年前走来,抑或从千年前走来。鱼贯着从“同志画社”走来,从郑板桥走来,从丁启喆、郭味蕖、于希宁、陈寿荣等老先生走来。鱼贯着从“昨日重现”画廊走来,从燕翩、沈思、陈溪走来。他们义无返顾地走进今天,走进《画都》。又义无反顾地向明天走去。
我还想把“我”与老师郭鹤鸣的一段对话抄录在这里:
老师:“这个地方有宿根。”
我不解:“什么宿根?”
“埋在地底下的根,气候温度合适了,就发芽。”
我恍然大悟:“这么个宿根啊。我正在读一些书,希望从历史上找到更多根源性的东西,也就是您说的宿根。”
《画都》中的“我”是陈词。作者说,叙事者陈词是一位诗人,书画经营的门外汉,被自己的同学强拉进书画领域,开始他寻找生命归宿和心灵皈依的历程。他寻找一位老画家跌宕人生的真相,寻找情感迷失的根源,寻找灵魂与艺术的接点,寻找凡俗人生与艺术追求之间的相生相斥的关系。在这个寻找过程中,他揭开自己出生成长的这座城市的喧嚣繁华地层,不断发现着她能够成为“中国画都”的一个个佐证。
从这本书中,我们轻易就会发现,作者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可以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对情节的设计,故事的铺陈,人物的刻画,与他的《杂碎》比起来,已经更上一层楼,到达一个几近登峰造极的新的高度;通过小说传达出的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对“终极之问”的哲学思考,也是入木三分醍醐灌顶;对书画艺术的理论性修为,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些专事书画创作的行家里手;小说的画面感、多维感、灵动感,又是那样的意境深邃,娴熟精当;整本小说的耐看性,也毫不亚于当红作家的作品。
休怪我孤陋寡闻,据我所知,用小说形式表现潍坊,马永安应是第一人,《画都》应是第一部。所以,《画都》,是画都潍坊的艺术呈现。因此,我眼中的《画都》,是潍坊风土人情的“大观园”。故事,起伏跌宕;情节,一波三折;人物,个性鲜明。我从《画都》中读到了两个字:文化。我从作者身上读到了两个字:才情。作为潍坊人,不读《画都》也许没什么,读了《画都》后,方知不读《画都》缺的是什么。
比较起来,我认为,在这三部“都”字小说中,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写“腻”了一个城市;贾平凹的《废都》,写“厌”了一个城市;而马永安的《画都》,则写“活”了一个城市。形容《画都》,还可用三个字来概括:创作过程一个“情”字,出版过程一个“等”字,出版之后一个“火”字。
作者在书的中间部分打了个“楔子”,我想这是为了把这幅《画都》之画稳稳地挂在那里。自然,那个楔子更多的作用是装饰,是为了让这副画作看上去是挂上去的,而不是钉在墙上的。其实这幅画的浑身已然俱是磁铁,只要遇着合适之地,“啪”的一声,就会牢牢吸附在该吸附之处。
作为读者似还应注意到一点,就是《画都》的容量非常之大。潍坊的历史与现实,特别是作为画都的与众不同的过去与现在,都被作者用艺术的形式装了进去。将近三年的时间,作者推掉了几乎所有的应酬,一心在打造他的《画都》。一次,朋友请我约作者吃饭,席间,作者仍然是一副沉浸在创作亢奋中的样子。正是,《画都》三年得,句句是锦绣。虽然小说中人物繁多,故事庞杂,但作者真正希望表达的就是两个字——“寻找”。是啊,这本书的主旨是寻找,可我更多的读出的是回归。人性的回归,艺术的回归,作为《画都》而对画都的回归。以情感文字征服了潍坊一代人的于恩胜君曾发出如此之问:读《画都》有感——折腾完了还能做什么?是啊是啊,人生的常态就是折腾。或者说,折腾就是人生的常态。所以,折腾完了还得继续折腾,直到折腾到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为止。
《画都》的作者,在我面前有三个身份:丘渠乡党,同事一场,知心朋友。三个身份可以化为一个共同之处:秉性相投,酷爱读书。所以,在我的眼里,作者是一个不浮躁的人。作者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作者是一个胸怀博大的人。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踏踏实实地为人处事。不图虚名不张扬,不赶时髦不媚俗。永远知道自己姓什么,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作者的如椽之笔,让我看到了画都的百年沧桑,看到了书画已然是这座城市血液中的基因,并且已与其好文重学的风气交融,演变成了独特的城市气质。为此,作者托人送来《画都》,自是欣慰有加,爱不释手。作为齐鲁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重点工程项目,作为潍坊市委宣传部重点打造的长篇小说《画都》,惊蛰日刚一上市,据说已是洛阳纸贵。
在这里,我还固执地认为,莫言的文学领地是高密东北乡,马永安的文学领地是潍坊。莫言的文学领地已成熟,马永安的文学领地在迅速成长。自然,书中所描写的一切是艺术的真实,书中的人物都是塑造的。可是,艺术的真实亦即生活的真实。所以,我见过陈词,见过李墨,以至见过夏小雨,见过柳叶儿……他们都有血有肉的活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挣扎着,折腾着,欢愉着,繁衍着……当然,陈词不是作者,作者也不是陈词,陈词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个活脱脱的人物,作者是这个活脱脱人物的主人。可我也时常会把陈词当做作者。的确,在陈词身上,或多或少抑或只多不少的有着作者的影子。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农民都在忙着春耕。在这个时候,马永安收获了《画都》。我们也收获了《画都》。画都人更是收获了《画都》。在这本书的某几页中,似乎还收获了我的几根头发。是的,读书时是有几根头发脱落在了这本书里,可我压根就没有准备将其拣出。莫言有言,人体只有头发不朽。文学的作用就如头发,其他的东西湮灭了,可它仍会存在。
我相信,这本书,这本《画都》,会流传于世,会久久不朽。
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