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9):逐奇
诗词创作到了一定的层次,因为不屑重复前人词字。往往另辟蹊径,遣词造句,常用难字和僻字,希望探索出一条新路来,结果“逐奇而失正”,陷入了另一个泥潭而不能自拔。刘勰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在《文心雕龙·练字》中对“缀字属篇”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避诡异”,即是避免使用奇僻字入诗。他开宗明义指出,“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訩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其大意是说,进行诗词创作,必须对文字加以选择组合,第一要避免诡异,第二要减少联边,第三要权衡重出,第四要调节单复。所谓“诡异”,就是奇形怪状的字。如曹摅的诗中“訩呶”(xing náo)两个怪字,就会使好诗大受污损,何况超过二字,还能成为可观的作品吗?可见,在诗词中运用生僻字,并不能对诗词本身有所助益,反而使人有阅读障碍,不能使人知其意,岂不有违“诗贵自然”之主旨吗?
在唐代,有一位大家都熟知的诗人,叫李贺,最喜焦思苦吟,搜寻奇字,有“诗鬼”之称。据《新唐书·列传》中所载,其母使婢探囊中,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借一斑以窥全豹,李贺作诗,在“逐奇”一事下的功夫一点也不少。试举数例以证之: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hu)。——《开愁歌》
妆成婑鬌(du)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美人梳头歌》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jié)重一弹。——《神弦》
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锋赤璺(wèn)曾刲(ku)肉。——《长平箭头歌》
玉喉窱窱(tio)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洛姝真珠》
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所说:“依约楚辞,而意取幽奥,辞取环奇。”李贺作诗,受汉赋所影响,从以上诗句中可以看出,李贺对“逐奇”之深爱,已近病态。难怪钱钟书对李贺评价也不是很高,他在《谈艺录》中道:“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显然,李贺注重“修辞设色”,而对“谋篇命意”并不考究。关于这个原因,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中有所说明:“长吉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务为劲拔,不作经人道过之语,词必穷力而追新等等,自然不是问题,但仅仅以“逐奇”而显警,只会反受其累。后来的李商隐也学李贺,诗词多有艰涩,使人难晓本意,加深诗人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是有提醒的,“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一首诗作,有一个怪异的字,很多句子都要受到影响;如果有三个字人都不认识,那就会成为字妖了。所以在创作中对生字僻字难字要有所取舍,是不可不注意的。
也许,不少诗人喜爱用难字和僻字,是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博学和才华。所以唐诗中使用僻字甚多,如果说一首诗中用难字僻字最多,密度最大,我想韩愈和孟郊的《征蜀联句》应为榜首。现试摘一部分,看有谁识得几个?
刑神咤牦旄,阴焰飐犀札。
翻霓纷偃蹇,塞野澒坱圠。——韩愈
生狞竞掣跌,痴突争填轧。
渴斗信豗呶,啖奸何噢嗗。——孟郊
浑奔肆狂勷,捷窜脱趫黠。
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鳣螖。——韩愈
天刀封未坼,酋胆慑前揠。
跧梁排郁缩,闯窦猰窋窡。——孟郊
《征蜀联句》主要讲述了唐王朝一次征伐蜀地的全过程及征伐大胜后的事宜。以上选取的四首,笔者也无法完全知晓其意。有些字过于生僻,须查《康熙字典》才能找到。《征蜀联句》生涩如此,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此“逐奇”,显然已入歧途,若不回转,必是死路一条。元王若虚《滹南诗话》论诗云:“以意为主,字为之役。”又云:“哀乐之情,发乎情性……,文章唯求真是而已。”无疑是对这种竞靡夸多、追奇逐险之风气的当头棒喝。
然而,很多诗人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依然我行我素,比如白居易《贺雨》:“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chóng)。”孟郊《秋怀十五首》:“彼齅(xiù)一何酷,此味半点凝。”陆龟蒙《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轻若脱钳釱(dì),豁如抽扊扅(yn yí)。精钢不足利,騕褭(yo nio)何劳追。”等等,句中的难字,非常使人陌生,如果用字典一查,其实意思非常简单,像“爞爞”意为旱热之气;“齅”通“嗅”,是其异体字。“钳釱”是指古时候的两种刑具。“扊扅”即为门闩。“騕褭”为宝马名。我们可以看出,这些难字并非不用便不能表达其意,完全可以用通俗易懂的字来替代。清沈德潜《说诗晬话》云:“挟以斗胜者,唯难字而已。”这只能说明诗人“技穷”,功夫未到。清赵翼《瓯北诗话》云:“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同,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不能不说是一个警示。是的,如今很多汉字已经死亡,或弃之不用,因“逐奇”而用,说的严重点,是“开历史的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