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 再见,大黄
这狗,在我家生活十年了。
习惯了有它的日子,似乎它也成了我家的一份子。
——曹文生《再见,大黄》
再见,大黄
文 | 曹文生
在乡村,没狗是万万不行的。
这乡村,日子不太平。两人多高的院墙,硬是挡不住贼。夜里一阵风,就会有人家的牛羊被风刮走了。
这风,不过是遮人耳目的,风内有无数只贪婪的手,正打开乡下羊圈的锁,顺手牵走了那只丰腴的头羊。
这日子没法过了,村头的七奶奶捶着胸骂着:日恁娘,谁家的鳖孙这么缺德啊!骂归骂,这羊注定回不来了。
第二天,七奶奶从娘家带回了一条狗,这是一条成年的母狗,一身黑,如一匹光滑的绸缎。有了狗,日子才像个日子。
这狗,比人灵性,能听见墙外的脚步声是善是恶。它轻易不出声,一出声,必定让乡村的夜晚乱了分寸。
有狗看家,这人,可以睡得实了。早早地吧嗒一碗饭,吹了灯,便倒头睡下。白天太累了,这身子一挨床,便觉得不是自己的了。这鼾声,传出去好远。
狗,却是清醒的。
它围着院子,转了几圈,才进入狗窝之内。它睡觉时,总是一只耳朵贴着土地,一有动静,它的耳朵便抖动。然后犹如人打了一个激灵,开始对着夜空,叫了起来,这狗声,其实是报信的,男主人着急忙慌地从床上下来,拿着手电在院子照了一圈,没看出异常来,才安心睡下。
这狗看家好,从不乱跑。
主人走那里,它跟在那里,有时候,主人呵斥一声:“回家看院子去!”它便乖乖地回家了,蜷缩在门洞下,一动不动。
这狗仁义,能和院子里的鸡鸭成为朋友,它从不偷嘴,这鸡鸭也不怕它。记得小时候,我邻居家养了一条狗,趁着主人上集,把家里的鸡全咬死了。这狗,自然不能留了,被主人来了一刀,便见了阎王。乡村的眼,賊明,容不下这类货色。
四奶家的狗,仁义的名声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许多人都在打听它什么时候生下狗娃,去记一个回来。
或许,记狗的风俗,只有河南有吧。狗还未睁眼时,人便跑到狗窝旁,开始做标志,证明这狗有主了。
许多人,一天几趟地往狗窝里跑,到了一定的日子,该给狗掰眼了,这狗才看清人的样子,才看清村庄的样子。
狗大了些,主人便搭不起粮食了,催这些人赶紧抱走,有些人太能算计了,故意不露面,想让主人多养几天。这主人,没办法,多养了半个月,还没见那人露面,用箩头一擓,给送去了。
我家从四奶奶家记的那只狗,个头不大,一身黄毛。头顶一撮白毛,村人说这狗不好,方主人(河南方言,对主人不利的意思)。我父亲没管这些,把狗抱回家来,给它起名叫做“大黄”。养了一个月,这狗便在院子跑来跑去,但步子不稳。有时候跑着跑着便一头栽倒,这可爱的样子,让我笑得叉了气。
我从上学时,就很少回家。
每次回来,它都会围着我,转来转去。此刻,我觉得这条狗在命里和我有缘,或许前生有牵扯不断的关系。
我一走半年,每次回来,它都认得我,从不傻叫,听村人说,狗这种动物,有灵性,它们是从气味辨别人的。我记得,我姐的孩子第一次来,它也不傻叫,也不下嘴咬,一副和善的样子,人们都说狗比人眼明,能看清远近。我记得,我宗族里有一个本家的婶,总是与母亲保持距离,和别的姓氏的人走的太近,在背后说我母亲的坏话,每次看见这狗,我便想起她。
狗比人仁义。是我从乡村生活里阅读出来的最高的哲学。生活了半辈子,终于明白了乡村生活的要义。
这狗,在我家生活十年了。
习惯了有它的日子,似乎它也成了我家的一份子。每天傍晚,看见它从村子里还没回来,便觉得心里不踏实,于家人而言,它也像亲人一样,活在这个院子里。
过了十年风平浪静的日子,突然有一天,我被姐姐的一个电话打懵了:父亡,速回,接着再也听不到她的说话,电话里传出悲痛欲绝的哭泣声。那天夜里,我从西北小城回到河南的乡下,由于太急了,火车票买不到,我的悲戚,在火车上晃荡了七个小时,才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
这狗,看见我回来依旧的热情,摇摇尾巴,便走开了。这几天,它很安静,或许,它理解这院子里的哭声。
我乐意这样解读狗的行为,它读出了这个家庭呈现的悲伤格局,它和人一样悲戚,在墙角,一动不动,也不吃饭了。
这狗,少有人关注了。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
埋葬了父亲,这狗一到深夜,就呜呜地叫,声音犹如一个人在哭泣,母亲本就胆小,听到这夜晚的哭声,吓得睡不着了。
第二天,母亲说,你别哭了,知道你难过,常喂你的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母亲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这狗,一如既往的在夜晚发出悲鸣,母亲实在怕极了,就许愿说,咱们缘分尽了,你该走了。
母亲每天都打开门,用棍子把它赶走,说这样就可以留它一条命。可是这狗,一到夕阳西下,便回来了。
或许,它不知道去哪里?这里,也是它的家啊!狗,认定了这个院子。
但是,它仍然不改这夜晚悲鸣的叫声,母亲实在承受不住了,开始变得神经错乱,在夜里,给姐姐打电话,让她过去陪她。
第二天,姐夫叫来买狗的人,把它带走了,或许,它的命运怎样,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狗已经超越了生死之境,落在人心上。
两年过去了,我总是在梦里梦见它,和儿时的情景一样,父亲在前面走,踱着步,它跟在后面,撒着欢。
或许,这狗注定会成为我命里的债。只是,再也没机会还了。
再见,大黄。
河南杞县人,现居陕西洛川。作品散见《散文》《散文海外版》《作品》《延河》《湖南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果蔬园里种光阴》。荣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散文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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