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村庄秘境:吃苹果的羊

帕蒂古丽|散文

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1965年8月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最佳华文奖、2012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散文《思念的重量》获2013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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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兰乌苏镇到三宫店村,中间要路过一四三团场,兵团与地方的分界,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路两边兵团的树木被修剪得齐刷刷的,绿油油的像是田地边站岗的士兵,昂首挺胸,忘记了季节已经是深秋。地方上的林带里,树木保持着原始的状态,或佝偻着枝叶凋敝的身躯躲避着风,或四仰八叉向着天空伸展,即便几棵挺直了腰杆的年轻白杨,也呈现出水分不足的枯黄,给人一种风吹叶黄的晚秋景象。满林带疯长的红柳、白刺、野蒿、芨芨草,看似衰败的景象,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自然的生命力。

懒洋洋的秋阳悬在半空,照耀着林带边白花花的棉花地,仿佛一场大雪普降的样子。高出来的棉花杆子,像从雪地里戳出来的树枝丫,给人一种春天化雪的假象,摘了棉花后的棉田,像融雪后的大地,露出大面积的棕红,有种倦意。深秋的棉花,以云的轻,围裹出最深重的暖意,预示着冬天很快就要赶来了,天冷了,该摘棉花做棉衣穿了。

酒葡萄也开始采摘了,搭了架子的葡萄地里,葡萄藤缠绵在架子上,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子,拥吻着戳在地上的葡萄架,看着让人有一丝醉意。

乌兰乌苏的田地比沙湾县其他乡镇少,让这里的农民学会见缝插针地种菜,麦子手收完就种上萝卜,不会空着地。乌兰乌苏的秋天是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描述的,是单一的金黄。红红绿绿的菜地沿着国道延伸。这里的蔬菜瓜果富含硒元素,也许是物以“硒”为贵,这里的蔬菜瓜果一年到头不愁卖,菜地边停满了收红薯、辣椒、豇豆的车。

三宫店村住户十有八九是维吾尔族,汉族人口不到十分之一,这在维吾尔族人口不到百分之十的北疆,是很少见的。村子里零星有几家回族和哈萨克族,从穿着和打扮看起来很像是维吾尔族,他们都能用维吾尔语对话。

在这个村庄,能看到传统和现代相遇,地方和兵团相逢,维吾尔族、汉族、回族、哈萨克族四个民族的文化在这里相互交融,沙湾县乌兰乌苏镇的三宫店村,看起来就像是整个多民族居住、多种生活方式并存的新疆的一个缩影。

在库车的农村待过一年多以后后,再回到我老家沙湾的三宫店村,让我错觉又回到了维吾尔族稠密的南疆乡镇村落。那些留着美髯的维吾尔族老人,扎着花花绿绿的头巾,穿着维吾尔族长裙的妇女,戴着小花帽的孩子们,还有院落里的大铁艺床,上面铺着手工擀的羊毛毡子,图案花哨、色彩艳丽,人们坐在葡萄架下喧荒,院子里的红枣、无花果、核桃树,树影婆娑,这里民族风情与库车的乡村别无二致。

在三宫店村,主导的生活习俗是维吾尔族式的。村里的饭馆都是清真的,三个超市有两家是维吾尔族人开的,卖的商品除了一种北京产的中医养生脚贴和江苏产的卫生巾是纯汉文包装,其他商品均有维吾尔文标识。吃的、喝的、用的,甚至学生文具,都是新疆本地的少数民族企业生产的。维吾尔族开的超市里面没有烟酒,不过进了饭馆,还是能看到有人抽烟喝酒。

村道边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一串串的苹果拽弯了树枝,累累的果实让苹果树不堪重负,像南方的垂柳一样树冠四垂,似乎在招引路人瞩目。

三宫店村的维吾尔族保留了喜欢种植果木的传统,并不完全是为了吃果子,果木种进院子里,果美化了庭院,延续了一种习惯,就心满意足了。路边上、庭院里的海棠果、苹果、李子树,果子一直挂着“存”在树上,果实累累的景象,常常持续到天寒霜降。

村里家家都有苹果树,谁家的都吃不完,在三宫店想吃苹果可以随手采摘,不分你家我家的,苹果结得太繁密,人吃不光,只有喂羊。每家每户熟透了的苹果跌落下来,铺在地上,烂在沟里,也没有人去捡拾,只有羊去收拾残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苹果发酵的甜腻味。

在三宫店,我看到吃苹果的羊,比吃苹果的人多。一群群的羊儿在渠沟边、墙角下,很过瘾地咀嚼地上的苹果,狗在一边看着,舔舔舌头无奈地走开了。

一些汁水滴落在草叶上,一些来不及滴落的苹果汁水,在羊的口唇边变成香甜的泡沫。我顿时感觉羊嘴巴变成了一个个活的果汁机,它们用牙齿碾碎苹果,用舌头搅拌着果泥,然后和着汁水咽下。呼吸着苹果的芬芳,我禁不住咽下口水,又不好意思走到树下面,跟羊争果子吃,怕惊了这些吃苹果的羊。

在阿娜尔·斯依提大婶家的院子里,我忍不住摘了一只红透的苹果,咬了一口,酸脆甘甜,就是那种小时候父亲从果园子里摘来,给我们吃的新鲜苹果味儿。我吃遍了各种各样的苹果,在三宫店与一直寻找的记忆中的苹果味道不期而遇。

阿娜尔说,南疆的果树品种,嫁接了北疆的苹果枝后,才能结出这个味道的果子。

阿娜尔拉我进门,她要让我看看家里那张让她一生都很骄傲的照片。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客厅正墙上,挂着一张维吾尔族妙龄少女照。那是12岁的阿娜尔,阿娜尔说拍这张纪念照,是因为她那天刚给周总理献过花。她说完飞快地低下头,掩饰着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现的羞涩笑意,她像是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场景里,看得出她笑容后面的那种满足。

我仔细端详了那张单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阿娜尔穿着花裙,戴着维吾尔族的小花帽,耳环在发辫里隐现。这副打扮现在看来也是非常正式隆重的。她12岁时的幸福,被这张照片定格,持续了半个世纪。五十年前的那个场景经常被她回忆,她无数次对人绘声绘色地说起,以致只要进过这间屋子的人,都会羡慕她五十年前那幸福的一刻。

我在阿娜尔家,正巧遇见她的儿媳妇从库车县来看望她。儿子、儿媳妇每年都来看望她一两次,同时也不忘看望一下结婚那年,她从库车移植过来的四棵核桃树、三棵枣树和两棵无花果树。

阿娜尔说:“库车的冬季没有北疆那么冷,果木可以放心地在地面上过冬。南疆的树要连续三个冬天掩埋在泥土里,才能投胎为北疆的树。树木的移植后的适应过程,跟人一样难,一样长。”说这话时,这位早年从吐鲁番嫁到乌兰乌苏的女人,像是在说她自己。

阿娜尔在瓷碟子里分别盛了库车移植的树上,去年和今年结的核桃,劝我们尝一尝她南北泥土孕育的核桃,“坐在电视机前,每次看到南疆维吾尔族同乡们摘核桃、红枣、无花果的镜头,我的心就像核桃炸开一样的喜悦,受不了那种想自己种植的诱惑,我把南疆的核桃树移植到院子里后,结的核桃的模样、味道,跟库车的一模一样。”

在库车种植,然后在三宫店的泥土里睡了三个冬天,在北疆的大地上枯荣三个春秋,花了六七年时间结出的果实,如果只为了满足口欲,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在我看来,那似乎已经不是作为一种干果摆上桌子。阿娜尔把南疆的树移植到北疆土地的同时,也把当地的风情、当地的生活部分地移植到了自己的家园,这核桃完全是可以当纪念物来观赏和收藏的,就跟那张她献花的照片一样。

我猜想,每当看到南疆人收获核桃、红枣,无花果,让阿娜尔感到心神不宁的,应该是那种维吾尔族血脉里喜欢栽花种果、生活以果木为伴的基因。

一眼看过去,除了疏于管理的西红柿和两株高大的苹果树,阿娜尔小小的院子里,快要被那四棵核桃树、三棵枣树和两棵无花果树占据了。

阿娜尔解释说:“核桃刚栽种时,以为不一定棵棵都能成活,间距留得过小,现在树冠大了,那点地方,四棵核桃树挤不下了。”

阿娜尔的儿媳妇说:“婆婆种核桃树像北疆人种棉花。棉花种得密,还可以间苗,核桃树挪了土就活不成了。”

核桃树似乎听到了,核桃果实“砰”地落在地上,炸开了。

阿娜尔捡起来,擦掉泥土,剥掉外皮,赶紧往我手里塞说:“今年雨水好,果树们特别开心,果子结得特别繁。”好像我不吃了,核桃树就不开心了似的。

阿娜尔望着那些茂盛的核桃树,嫌院子太小了,阿娜尔本来盘算,把门前那家邻居的房子和院子买下来,全部栽上核桃树、枣树、无花果树,这些北疆不多见的果木。

可那常年不在家的邻居,宁可院子荒着,苹果烂在地上,也不肯卖那座院子。她打算明年开春,再从库车运一些无花果树,让自家院子里的那两棵苹果树让位。

阿娜尔大概觉得门前两棵苹果树有点多余,“苹果结得太多了,没有人吃,冬天只有剁碎了喂羊。”

我想起在村路上看到的吃苹果的羊,说:“我也想变成您家的羊。”阿娜尔歪着头,看看对着苹果树垂涎的我,又看看苹果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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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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