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年味 | 张维菊:酥菜

人间有味·年味

酥菜有很多种。主要是藕合、丸子跟翻花儿。

酥  菜

文 | 张维菊

酥菜的香气,随炊烟细细地弥散在整个村庄的时候,年就站在你跟前了。年很会捉迷藏,平日里,无论你怎么寻,怎么找,都不见年的影子。现在,香气把年引来了,似乎一伸手,你就能摸得到。

小孩子们急。小孩子们盼着能吃上热乎乎、香喷喷的酥菜,都盼了很长时间了,有些等不及。年是不急的。年躲在腊月二十七八的灶堂前,看家家户户叮叮当当、滋滋啦啦地忙个不停。年听见大街上走着的人,互相热络地问:恁家酥菜了吗?另一个就答——酥了,酥了!就算是最穷的人家,也会说,嗨!不酥菜,哪能算过年呢?

酥菜有很多种。主要是藕合、丸子跟翻花儿。

第一要炸的是藕合。做藕合离不开藕。得是本地藕。将从池塘里挖出的白莲藕洗净去皮,切成稍微厚一点的圆藕片,再从中间切一刀,使它变成底部相连的藕夹——这一刀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过之则断成两片,不及又揎不进馅子。把早早剁好的葱姜肉馅抿进藕夹里,捏一捏,馅子自然就填满了藕孔。这些前期工作,母亲早已准备妥当。接下来,就是给藕合挂糊,下油锅。我站在母亲后面,眼巴巴地看。母亲不时用筷子给游在油锅里的藕合翻个儿,好让它们成色更均匀,熟得更透些。炸好的藕合,用铁笊篱捞起来,控控油,轻轻地倒进红高粱梃子编成的圆筐里,里面早已铺好了新烙的煎饼。

厨房里很静。只听得见锅底豆秸噼噼啪啪的炸裂声,油锅里滋滋啦啦的油沸声。母亲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母亲曾说过,用豆秸烧锅,家里会出秀才。直到后来,读“煮豆燃豆箕”,才猛然醒悟,一天学也没有上过的母亲,竟然知道曹植,知道《七步诗》。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一直盯着灶台看,看有没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白胡子神仙跳出来。

藕合之外,还有丸子。炸丸子很费功夫。青萝卜、红萝卜、胡萝卜洗净,用搜子搜成细丝,加葱姜,剁馅儿,加盐、花椒面儿,调馅儿。把用小麦粉或绿豆粉和好的面糊,倒进调好的馅子里。母亲将手心里攥着的馅子轻轻一挤,一个圆溜溜的丸子就滑到了滚热的油锅里,滋滋啦啦地响。很快,着了金色的丸子,快乐地浮起身,在油锅里荡呀荡。铁笊篱捞起,控油,然后轻轻地倒进圆筐的另一边。

还有翻花儿。翻花讲究的是和面和擀皮儿,面要筋道,皮儿要光滑,切成小的菱形,几片一摞,在菱形中间用刀轻轻一划,拎住菱形的两个对角,从中间划开的口子里向两边反向一拉,一个翻花就成了。翻花下到油锅里,腾地就浮起身来,绽开漂亮的花瓣。母亲在和面的时候,加了一点点糖。这翻花儿,甜,而香醇,比得上世上最好的点心。

藕合有了。丸子有了。翻花儿也炸好了。母亲把藕合、丸子、翻花儿都拾一些,放进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然后恭恭敬敬地,端到青石台上供养。供养完,母亲递给我另一个拾了藕合、丸子和翻花儿的小碗,要我小心地端到堂屋里,让奶奶先尝尝。奶奶捏起一个丸子就塞到我嘴里。那是多么香多么香的一个丸子啊。

可是,摆在青石台上,敬天的供品,酥菜大肉也好,点心饼干也罢,神仙们都没动一口。“心到神知,供养供养人吃。”奶奶眉开眼笑地念叨出一串说词儿。

新炸的酥菜,利落,清爽,总是吃不腻的。藕合脆里带着香糯,藕的清香,肉馅的醇香,包裹在焦酥的外皮里,每咬一口,都是回味无限。丸子呢,外焦里嫩,青红萝卜、胡萝卜的馅儿,香得清新,香得隽永。时间放长了的藕合,回锅一热,浇醋,撒一把切碎的香菜,汁浓色翠,别有风味。也有人家,豆芽、粉条、海带、藕合,大锅烩菜,照样吃个热火朝天。至于丸子,加菠菜,烧汤,更是难得的鲜香滋味。

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夫像往常一样带我们回家过年。在哥哥家,嫂子给我讲了她才遭遇过的一桩奇事。酥菜那天,眼睁睁见得,好好的一锅油,哗然溢出,所剩无几。嫂子这才懊悔,大过年的,早上不该跟哥哥拌嘴的。嫂子的言语里,满是敬畏。头上三尺有神明。我想,那一刻,她一定看见了神的影子。

“奶奶,为什么酥菜的时候不能说话?”彼时,已是九十年代末期,尚幼的女儿,站在灶台前,眼睛里写满好奇。

婆婆往灶底添了把豆秸,抿着嘴乐。她拿筷子搅了搅锅里的藕合,不作回答。

小娃娃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她的娘亲。

我赶紧把她领到一边,郑重而神秘。

“因为一说话,就把神仙给吓跑了呀。”——此言一出,我自己把自己给惊着了。

是谁?谁让我如此回答?

我固执地认为,天底下,只有母亲炸的藕合和丸子,才是真正的酥菜。而母亲攥丸子的手艺,我至今尚未练成。笨手制作的丸子,多呈不规则状,模样有些滑稽,像经不起检阅的士兵。女儿捏起一个,塞进嘴巴,却一脸惊喜。“妈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呀!”

年逾八旬的母亲,不顾我们的反对,依然在每年春节,为我们炸酥菜,藕合,丸子,或者黄瓤地瓜。她系上围裙,佝偻着腰,不辞辛劳。讲起小时候的酥菜,母亲说,那时候穷,哪里炸过那么多?

我从不怀疑,我有过一个多么富庶的童年。我却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一口好吃的,才来到了这个人间。“你生人的时候,还有四天就过年。”母亲说。一定是,我早就喜欢上了这个素朴与温暖之家。大红的春联。锅里热气腾腾的饺子。碗里新炸的酥菜——藕合,与丸子。尽管那时的我,除了哇哇啼哭,尚不知如何向这个世界表达爱,与感激。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张维菊,山东平邑人,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作品》《在场》《今古传奇》《家乡》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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