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专题|指尖:音符
我是在街上遇见她的。
雨前。乌云肆意。道路和房屋,树木和桥梁,都成为承载物,天空的重力让整张大地窒息,空间突然变小,变窄,街道上的车辆和人群开始慌乱,原本悠闲有序的道路变得拥挤不堪。
她与我在人群中——应该说是疏乱无章、交错迂回的人群中——迎面相遇。她被其他人洇染成慌张的一团,灰暗且沁着水的脸,眼光略微呆滞,步伐蹀躞,动作机械,气势却横冲直撞,形态又迟缓又紧张,好似她在河流中,随着一种既定的流向朝前。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天空的缘故,还是雨的缘故,抑或是她本身就缘故,她变得很小,很轻,很远。她面前的一切,冷漠的人脸,慌乱的身体,不得不挤在一起做亲密无间姿势的车辆,走走停停回头观望的犬,以及再远处的街道,街道两旁开得艳红的榴花,五指般展开的槐枝……所有这些都成为她的。她似乎把整个世界都接收尽眼底了,整个世界从她双眼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身体里,而她的身体,在此刻愈发低矮虚胖起来。
直到我站在距她三米的地方,被迎面和后面的人撞击着,撕扯着,像一块石头,人群的河流不得不绕道而行。我引来的白眼和埋怨可想而知。此刻,面对着她,我只能是一块石头,一块快要渗出泪来的石头。当这块石头被诅咒和责难的时候,她的旋流却无法触及到我。她渐混浊的眼神,把整个世界都接纳了,唯独,不接纳我的存在。这便使我怀疑起她的这种接纳来,或者这不过一种假相,她并没有接纳任何东西,她亦无法接纳和消受,她不过做出一个茫然接纳的姿势。也或许,她已经无力接纳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多得让她透不上气来。石头移动。我走过去,轻轻地叫她:妈。她惊恐地望着我,直到我拉起她的手,她才给了我一个虚弱的笑。
突然发觉母亲在昏暗的光线里愈发矮小苍老、孱弱无力了,我需要很深地低下头,才能看到她的肩。她的发际线又白了。我们低低地交谈,明知,谁也听不到谁的。在惊天动地的雷声,车辆疯了似的嚎叫,人们此起彼伏焦急的呼唤中,我跟她的声音,成为最底处的音符,一种无法上扬到高空,即便有风都无法飘扬成伟大旋律的音符,回旋在她跟我之间,没有旁人能听得见,感受得到,这世上,只我跟她,可在喧嚣之地、安静之所、分离之地,能被这绵延而悠长的音符所裹缠,所思,所念,微笑,或哭泣。当我开始写作,我常会为找寻不到一段准确合适的字句来表述我们之间微妙的交汇而感到遗憾,但并没有自责。有生之年,她给予我的已让我每每涕零,我怎忍在她老来再恣意妄为。我越来越安静的聆听,让她欣慰,让她觉得对她的尊重和重视。而我并不虔诚,她知道,却无埋怨。
街上越来越拥挤,我们被挤在了一起,手里的伞几次想塞到她手里,但总没有默契的收受。或她以为,我就是来接她的。我便与她拉着手在人流中归向家的方位。
我的伞后来没有撑开,它安静地被我放到玄关的灯下,好象从未被我拿走过。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雨夜的梦里,母亲依旧在人群中,不同的是,这次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米白的裤子,绿花衫子的背影,我跟在她后面很远的地方,想撵上她,跟她说说话,或者陪她走一程,但她走地飞快,我赶得也飞快。人群淹没了她的背影,我焦急地跑起来,可是人太多,总是左磕右碰不顺畅,走到一个拐弯处,她的背影又显出,我才长舒一口气。可是,这样的情形在不多时又出现了。我以为很快又能看到她,便没了前次的心急如焚,我悠哉悠哉地东瞅西望,看到一些电杆和栅栏,还有水沟和障碍物,所有的人都在朝前走,我的面前全是背影子,却没有她的,我开始焦躁地喊她,妈,妈。我知道我的声音会通过一个特别的渠道进入她的耳朵,她会停下来,等我,或者用声音回答我。那是我们的音符,这世上,只属于我们俩,旁人无法复制和模仿。我用尽全力吐出那个只需双唇相碰便可唱出的音符。
醒来雷声正起,闪电让世界更真实。虚虚地走出卧室,看到玄关的木架子上,那把伞好好地卧在柔光里。终是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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