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新闻,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大学开学后第一次班会,老师组织自我介绍。
谈及选择专业的理由,大家说:“因为新闻理想。”
她没这么说,觉得把这个词说出来,就像自我介绍时念自己的名字一样别扭。
学新闻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种刚正不阿、直言不讳,有勇气在任何场合、任何平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不惧怕别人的奚落和刁难——在评论热点事件的时候,他们朋友圈不分组,甚至还会加上一句,“不能接受这种观点的欢迎双删”。
第二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他们大多误打误撞选了这个专业,又是曾经仅有的热情被渐渐耗没了,于是选择把新闻学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专业来看。甚至,是一个学来学去也没什么好处的专业。
她是夹在中间的第三种。对于很多事情,她有非常鲜明的立场、爱憎、观点,唯独没有发朋友圈的勇气。
她试着成为第一种人。
3月10号早上醒来刷手机,她看到《人物》的报道,读着读着就哭了,跳转到微博转发了原文,回到微信,心里酸楚又躁动。
“先等等,看别人转了再说……”她想。
等了半天,朋友圈还是空空荡荡。她把文章转到家庭群,逼着妈妈看。
她握着手机在客厅里大喊:“这篇写的好,我要发朋友圈”。
“你可别。”妈妈劝她,她已经按了转发键。
十分钟以后文章没了,她在心里叹气,悄悄去把朋友圈删掉了。
她也试过成为第二种人。失败了。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断地关注疫情的消息,不断愤怒、不断流眼泪,然后在循环往复的荒唐故事里一点点失望。
可她没有办法,时代的灰扑棱棱落下来,她也得接住自己的那部分。
从前的她不这样。
高中的时候,她的作文有一半是范文、另一半会因为偏题被打成年级最低分,但她下次仍然不会按最稳妥的方式解读命题。
刚上大学,她批评央视一档节目的短评被知名平台相中,推了公众号头条,阅读量好几万。
后来,她在自己的公号里写一些学校的事情,辅导员在群里命令“写文的同学自行删除”,她装没看见。
她躲在宿舍楼冰冷的楼梯间里瑟瑟发抖,她坐在装潢精致的咖啡厅里悄悄瞥一眼菜单,她穿着人字拖走一段导航上没有的泥泞小路,她在被带入一座仓库前偷偷给朋友发了定位……那是一次又一次采访的开始,她摊开本子、拿好笔、点下录音,局促不安地回忆提纲上的问题。
印象最深的一次,一个叔叔在接受她采访完以后送她出门,指着旁边院落里紧缩的铁门对她说:“这里是一个窝点,有人专门在里面做拼接肉,然后送到全国卖。我偷偷进去看过,你们现在还是学生,等有天当了记者,把这事儿报出来!”
她淡淡地笑了笑。
会有这一天吗?
学新闻这件事儿,越较真、越成功,越投入、越痛苦。学得多但想不透,见得多但放不下,最难受。
随便揪一个学新闻的人,大概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赶上了好时候。没节操的自媒体、你死我活的流量逻辑、劣币驱逐良币的行业环境以及难以扭转的群体极化,是他们继续留在这个行业所要必须面对的。
她清楚地知道,现在读报看电视订阅严肃新闻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刷新着明码标价打包出售的热搜排行榜,浏览依据点击记录实现“个性化”的推送,把和自己观点不太一样的公众号博主媒体移除关注。
有研究者为这些趋势冠以一个又一个专业名词:信息茧房、回声室效应、过滤气泡、群体极化……
但她觉得,剥离开政治、经济、技术之类高大上的因素,这些现象的根源,是人与人、群体与群体间根本无法彼此理解。
不转发文章,不在朋友圈谈论时事,不是害怕有以前的老同学观点相异——毕业以后,有诸多旧同学刚上大学的时候找她帮忙写过标语口号主持词,他们在事后转来一个6.66的红包,连寒暄也无。那些同学大多修商科、计算机,按照“别人家孩子”的模板一路走下去。
她不在乎“未来精英”的价值观,那不是新闻存在的意义。她真正害怕的,是没有人关心。
学计算机的人关心“996”、学医的人关心伤医事件、法学生关心案件量刑,学新闻的人关心一切……
有的时候,她看到一则新闻,跑到亲戚朋友面前张牙舞爪地叱骂一通,他们大多茫然相对。
“艾芬是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别总看负面新闻。”
她看到网上的人把“带节奏”、“辟谣”一类的词汇滥用,在微博洋洋洒洒地解释“带节奏”这种表达的不合理之处,等了五分钟等到第一个人评论——
“太长了,懒得看。”
现在依然愿意赖在新闻系的人,大多曾经有一两个“精神偶像”,可能来自《匹诺曹》《新闻编辑室》《焦点》,更多的是白岩松或者柴静。
新闻史的故纸堆、传统媒体的昔日辉煌,或许还能偶尔给人一点精神力量,可翻遍所有书和报道,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被举报了要怎么办、遇到公关营销怎么办、他人有组织控评怎么办、稿子发不出去怎么办、别人说“太长了,懒得看”该怎么办。
或许,新闻业并没有前辈,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有些事情,不仅旧时的名记者没遇见过,新闻系的老师也没遇见过。
除了有社科底蕴的老牌院校之外,高校的新闻系都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报纸排版老掉牙,代码爬虫没师资,傍身的写字功夫丢了大半,不到保研评优时,学术界的期刊论文大抵也是无人在意的。最可怕的是,一切变化得太快了。
大二的时候,赶上几家主流媒体做出优质的H5报道,一时间风靡学界业界,从媒体到课程再到学校社团,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在朋友圈分享新鲜出炉的H5作品。
两年过去了,她听学弟学妹们吐槽,新媒体课程上,学院老师依然只会依照课件念出H5的定义、特点、优势、范例,独独不讲到底应该怎么做。
学妹气急败坏的样子和她当年一样,她只是摇摇头告诉她别担心——
现在只有婚庆公司要做H5了。
这是新闻系师生的尴尬。做学术的比谁坐得稳、写文章的比谁跑得快,唯独学生们夹在中间混沌迷茫,既学理论、又学技术,坐也坐不住、跑也跑不赢。
这个行业的塔尖显得更尖,成为塔尖所需要的努力、天赋和机遇也更多。所谓塔尖,却又往往不代表着财富、声望和成就,而只是一个能写良心文章的位置。
她不是没有想过寻找中间路径,不用磕得头破血流,却也可以混口饭吃。她跟着老师正经八百写宣传稿,学着发推送时要先审核文中音乐的歌词,为着写错一个领导的名字战战兢兢彻夜难眠。
活动还没开,稿子已经写好了;活动结束了,文章配图还能摆拍补上。
别人四平八稳一条路,她走得百爪挠心。
不理解的人问,为什么就不能把新闻学当成一个平平无奇小专业来学?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何必学这个呢?
图它会挨骂,图它啥也学不着,还是图它媒体实习一天一百五,图它毕业赚得少?
赖着不走,还不是觉得它有意思、有理想,觉得每天都是新的一天,而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是一个在乎别人想法的人,会和同学、网友、朋友和家人聊自己的专业。
做作业的时候,同学会夸她有想法;网友认识得久了,会说她拍个生活照也透着一股电视记者的味道;朋友夜聊的时候,会很坦白地说,她不只是在学新闻,而是想挽救一些东西。
唯独父母不同。他们会嫌弃她情绪变得暴躁,试图用一些他们认为可靠的报道把她“拽”到更安全的思想地带,会语重心长地讲,“世界很大很复杂,我们就和蚂蚁一样。”
妈妈不懂什么专业主义或者新闻观,也不大分得清媒体属性与“两微一端” ,在体制内上班,她不管有多生气,也不敢在社交软件上表达太多观点。
妈妈也不想让她乱发。或许长辈们最明白,在这个社会上,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孩子去承担。
可她问妈妈,你在朋友圈看见别人转发自己不敢转的文章时,什么感觉啊?
妈妈脱口而出:“当然是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啊!”
四年一闪而过,当那个词再被周围同学提起时,语境大多变成了:“我现在没什么新闻理想了。”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