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拟世界,我经历另一场瘟疫
通常来说,传播瘟疫的起始地点会选在中国或印度。人多,气候多样,传播速度快,是病原体滋生的最佳选择。在传播初期,前期必须控制好感染症状的出现,一旦出现较为严重的症状,就会被人类发现,从而加快解药研究的速度。
在游戏《瘟疫公司》里,获取胜利的方法变成了无限贴近于现实的逻辑推演。
但一昂并不热衷于找攻略技巧。对她来说,《瘟疫公司》只是一款打发时间用的“病毒经营策略类游戏”。游戏的玩法很简单,只要将病原体散布到世界各地,制造一场超级瘟疫,导致全人类灭亡,玩家就能获得胜利。
早在一年前她就下了这个游戏,但胜率一般,困难模式下常以失败收场。一昂玩了一段时间就腻了。
《瘟疫公司》游戏截图
疫情蔓延后,和那些贡献游戏下载量的人一样,她又将这个游戏捡了起来。
然而,在连续21天登顶App Store付费游戏排行榜第一之后,2月27日,《瘟疫公司》在大陆下架,理由是“未经审批运营,玩法鼓励传播病毒毁灭人类,内容、玩法、地图存在严重问题”。
一昂对此早有预感,“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价值观。”
《瘟疫公司》的主视角是负面消极的角色,游戏的胜利是以人类死亡、政权垮台为代价的。一昂认为,在呼号“正能量”的时代里,这无疑会触及国人某种由来已久的隐痛。
但一昂仍然非常喜欢《瘟疫公司》。她觉得,看过了太多的英雄叙事之后,在人们固化的思维与容易被冒犯的心理下,《瘟疫公司》打破了这层壁垒,也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审视路径。“有些事一站在对立面去想,问题就能想通了。”
对一昂来说,《瘟疫公司》成为了一个了解瘟疫、病毒和生命的端口。甚至成了现实生活的经验。
一昂早早对飞沫传播就非常警觉,这是游戏里得出的经验。甚至在官方还未公布具体的传播方式时,她出门就已经尽量减少交谈次数、有时候也避着人走。
比起在疫情初期,对疫情了解尚浅、盲目乐观的大部分人,一昂有一种“对病毒的由衷畏惧”。
游戏里,病毒传播到一定程度,会跳出提示“已经超过黑死病/艾滋病/埃博拉病毒的感染/死亡人数”,这让一昂有了更直观的震撼。“以往都是说感染率、死亡率,没什么感觉。”但看着生命一点点消失,历史和现实重叠起来,“就会有一瞬间特别害怕病毒。”
《瘟疫公司》截图
在游戏里,一昂最紧张的时刻之一,是人类开始研究解药。病原体扩散到一定程度,人类会着手研究治疗传染病的解药。每当这个时候,一昂就忍不住盯着解药研制的进度条看。一方面担心游戏失败,但另一方面,一昂又觉得高兴,因为她觉得,“人类有在好好自救”。
看《流感》的时候,茶茶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楼外面是严格把守着的俄罗斯人。
茶茶是去年去俄罗斯交换的学生之一。疫情加剧之后,各国针对中国人暴力事件的新闻频出,茶茶出门变得更加谨慎了。她尽量不在俄罗斯人聚集的地方说中文,也会减少乘坐公交车的次数。
但在一周前,从武汉回来的同学生病了,校方紧张起来,隔离了生病的同学和包括茶茶在内的接触人员,进行血液检测。她就是在那时候看完《流感》的。
以茶茶的观影经历来看,《流感》算不上是一个太好的电影。疫情严重后的几天,这部电影就登上了豆瓣热门影音,但因为“剧情不是很吸引人”,茶茶只看了个开头就搁置了。
直到宿舍楼被封锁,等待着生病的同学的送检结果时,茶茶重新点开了这部电影。一边看着《流感》,一边听着广播里的“внимание(提示)”,茶茶有一瞬间的抽离感。这一刻她正看着电影,但下一刻,她也许就变成了电影中的主角,成为被时代记录的历史情绪。
“或许我们也正在成为某部未来电影的一部分。”茶茶说。
《流感》剧照
不同于电影可以拖动进度条,在现实这部“个人电影”里,茶茶无法判断当下的时刻是开始还是结束。
《流感》的结局,女主角的女儿成为免疫体,流感很快被控制住,人们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但电影外,判定茶茶去留命运的检测结果悬而未决。
看着电影里流泪的主角,她甚至产生一种荒谬的羡慕感,“他们一切都会好的,因为电影马上就要结尾了,不会有其他的磨难了”。
茶茶及一干被隔离的同学的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无论是走动、聚集,还是擅自行动,都是被禁止的,电影里主角的一切自救行为在这里无法成立。也是因此,茶茶觉得,主角的遭遇其实不是那个“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等待别人宣判结果、什么都不能做的那个当下。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知道将要服从的“安排”会是什么,但“必须服从安排”。
在茶茶的想象中,最坏结果比《流感》更糟。这里是俄罗斯,而他们是中国人。宿舍里已经有六个同学病倒,高烧不退,宿舍的厨房是公共的,如果一个人确诊为新冠状病毒肺炎,整栋楼的人都会成为“疑似病例”。异国他乡,没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流感》剧照
然而经过漫长的等待,检测结果出来了。生病的同学被确认为普通流感,茶茶解除了隔离,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尽管仍有俄罗斯同学心存顾虑,但对于茶茶来说,她的个人电影已经去掉“悬疑”、“恐怖”和“灾难”的标签,尾声将近了。
疫情还会如何发展,重获自由之后,茶茶依旧没法想象。
疫情发生之后,七七做过两个梦。
梦的主题是相似的。自己忘带口罩,或是别人忘带口罩,在今天的环境中,都变成了足以致命的失误。
这无疑折射了她内心的恐惧。很难购买的防护品,迅速上升的死亡数字,以及社会上一系列随之而来的链式反应,她的情绪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放置在那些层出不穷的呼救里。个人的焦虑与对社会深切的担忧、愤怒混合在一起,成为一把闷锤,向着七七重重地砸下来。
在无数复杂的情绪里,“愤怒”是最深的。社交平台上的谣言、辟谣、求救、问责以及已经变成404的网页,都让她陷入一种难言的晕眩中。
但在屏幕外,七七除了随时关注、拼命转发和向可靠基金会捐钱之外别无办法。情绪就像绷紧的弦,七七说,那段时间是濒临崩溃的,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常常看着新闻流泪,“脸垮下来,说话也呛人。”
为了缓解这种挣扎与痛苦,七七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熔断机制”:对社会保持关注,但要在情绪崩溃之前下线“断网”,进入她为自己搭建的“安全屋”。
“安全屋”指的是,当长时间地浏览新闻之后,她就会脱离出过载的信息流,回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以及由文艺作品构成的虚拟世界里。
一次熔断之后,七七读到了《鼠疫》。在过去,《鼠疫》只是一个基于人类历史创作的虚构作品,但在疫情时期,阅读这部作品的七七有着一种即时的“浸入式体验”。
封城、救治、逃离与死亡,书里和书外的世界如同镜像。现实和虚拟成为两条相交的线,七七是那个交点。唯一不同的是,书里的结局是既定的,而人类的未来无法预知。
共情能力被无数倍放大了。在书里,七七愤怒人类的自甘堕落和不正义,同时为所有生命的离去、爱的挣扎与人类的渺小感到难过。死亡不只是新闻里一个冷冰冰的增长数字,而是一个个具象化的存在。
无力的感受就像七七写的短评一样:“‘我有话要说!’又没什么要说了。”无话可说的时候,流泪成为有力的抗争。
《鼠疫》摘录截图
“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怅人皆有之。”她对书里的这句话印象深刻。七七意识到,只有痛苦是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这是理解和铭记的最好时机。大时代下的人类,要保持悲悯,要出声呐喊,要守望相助,也要永不遗忘。
“ 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我们好像总是在灾难降临的时候才会开始想起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尽管那些事情早已以不同形式存档。比如电影、书籍、游戏。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记录历史的方式。
而虚拟世界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也让人感到一丝安慰。我们知道这一切既是真的也是假的,重要的是我们不应该放弃思考和记忆。
在最后玩的那局游戏里,一昂把病毒命名成“SARS2”。她模拟出和现实一样的病毒,照着新冠公布的特性来点技能树。游戏的最后,解药被分发到世界各地,人类战胜了SARS2。“感觉这么玩很傻,但我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