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的“土味”微信群:从麻将场抢回年轻人
作者 | 刘楠
我的家乡豫北陈庄,是个400多人的自然村。土地贫瘠,水源缺乏。北山上当年防土匪修的寨墙,废弃不用,远眺有一种虚幻的迷离感。南河桥边的溪流枯竭后,村委会在旁边修了篮球场,可是人气寥寥。偶尔回乡,村里人家开办的麻将场是人气最旺的地方。
多年记者生涯,回炉留学海外,绕了地球半圈,今年,我决定返回出生的陈庄。然而,走在村里,我分明是个被人打量的陌生人。80岁的奶奶领着我,跟街角蹲坐的老人们打招呼:“这是恁根叔、这是恁枝奶——”。我笑着、认着、寒暄着,对于村庄的生疏,让我有点沮丧。
表哥说,不如你加入咱村的微信群吧,很热闹。在130多人的“关爱美丽家园陈村”群,我潜水观察了两天。和我微信里那些高大上的学者群、生猛活泼的记者群不同,这里是土味表情包的集散地,几毛钱红包乡亲们每天发得非常起劲。
村庄微信群
我开始冒个泡。乡村微信群,亮相的方式不是介绍“身份”,而要是“定位”我的乡亲血缘网络。于是,我开始介绍,我是谁谁的闺女,谁谁是我爷,谁谁是我大姑。
乡亲们热烈地欢迎我,一个个接龙怂恿我:“唱个歌,唱个戏,俺们听听你的声音。”
我有点哭笑不得,手机里,每天近百个微信群闪烁,亮相就让我唱歌唱戏的,也就陈村了吧。这种违和感,带着亲切的“土味”,又让我自责:也许,我太不了解我的村庄了。
记得小时候,村子最南边的小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地方。纹路精致的石磨盘、琉璃瓦装饰的青龙爷庙,桥下是溪水潺潺,白鹅天歌。夏日的傍晚,村民们都凑过来,拿碗菜半蹲着吃,聊到天黑,这里是乡村公共信息的传播场所。
村庙
那时,石桥旁不远的晾晒场,堆着迷宫般的麦秸垛,孩子们总是钻来钻去。场边住着一户人家,房子破旧不堪,孩子们也总是穿着寒碜,很害羞的模样,很少到桥这边见人。
多年后,在“关爱美丽家园陈村”微信群,当年害羞的孩子之一出现了,微信名“刘三”。
他喜欢发红包、推表情,很是活跃。亲戚告诉我,父母去世后,刘三去哈尔滨打工,当了上门女婿。路途遥远,家里老人都不在了,一晃儿他十几年都没回村了。
微信群里,刘三喜欢做三件事:寻亲、了解乡情和汇报日常。“伟,你记得我吗,我是你三哥”,“你那陶瓷厂还干着呢,没放假啊?”“我干装修活呢”。
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在群里发了句感慨:“娘在、家在。娘在,天在”。
当年看《出梁庄记》,作者梁鸿老师分次去探访被城市化进程卷入的老家农民工,了解他们“如何弯腰、躬身,如何思量眼前山一样远的道路,如何困于劳累和幸福”。
如今,通过村庄的微信群,陈村那些在西安、广州、哈尔滨等地的村民,得以数字化联结,思想、情感、爱好跃然网上,乡土中国的网络新型“熟人社会”开始显现。
给五保户的扶贫屋
给五保户盖的扶贫小单间,为啥他不住?养鸡场离村太近夏天太熏怎么办?村民热议的公共事务,通过微信群空间,得以让信息充分流动,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
去年,村附近工厂爆炸,炸裂了很多村民的窗户。村民一起统计家里损失状况,去向有关部门举报,最后这家工厂被取缔。
陈村微信群,如今还有了“机构入驻”,比如村卫生室。
娥姐是村卫生室唯一的医生,也是群里的”公共知识分子”。她发布的信息包括:通知儿童打防疫针,老人测量高血压,贫困户、残疾人到村卫生室检查等。
村卫生室
娥姐父亲是村里的老村医,她兄妹几人继承父业,都学了医。对于村庄,她是医生,更是乡里乡亲的村民。她在微信群有时语音唱个戏,发布的信息也融合着两种身份:
“乡亲们,天气冷了,多喝热水,防止感冒”,“室内取暖防止煤气中毒,不要在大柴火堆旁烤火”。“冬至别忘吃饺子。人生就像饺子,无论被拖下水,扔下水,还是自己跳下水,不蹚一次浑水就不算成熟。”
我去村卫生室找娥姐,路上使劲回想,小时她爸爸给大家看病,喜欢用土黄色的纸包着几颗药丸,叠成三角状,不过几分钱,却很见效。
童年记忆中昏暗光线的卫生室,现在变得有点“高大上”。门口挂着“心理健康服务咨询点”,进屋,满眼信息应接不暇。四周墙上,贴着各式宣传海报:“六道保障线保贫困人口县内住院零花费”、“健康知识问答”、“县健康扶贫远程问诊流程图”等。
娥姐说:“现在交通发达,去县里看病买药都方便,来卫生室的人少了。这里诊疗费一次一元,大多是老人。有的村民,微信上就可以找她寻诊问药”。
村扶贫海报
“抢当贫困户,吓跑儿媳妇;拒当贫困户,荣宗展傲骨”,村里扶贫海报贴起来了,对口的人员都要行动起来。娥姐这小小的卫生室,也是健康扶贫的重要阵地。
利用微信群,她可以具体统计健康扶贫基本情况,包括村民和贫困家庭两大类,具体分18个项目,包括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重性精神病人数等。
娥姐介绍:“这几年上面有要求,卫生室诊治信息处方全部上网,录入省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管理信息系统。我这不会用电脑,学了好几天。来,看看你奶奶的健康记录”。
卫生室上网
鼠标一点,我奶奶巧妮的网络诊疗记录弹出,上一次卫生室诊断是“消化不良”。这些年,眼不花耳不聋的她,一直不愿去城市,自己在村里种菜,饲养着各种家畜,报喜不报忧。如今,她的“神秘”健康数据被我这个大孙女意外知晓。
离开卫生室时,娥姐在微信群正通知村民交儿童防疫针本,还有一些家长没联系上。我自告奋勇说去带话。她把人名写在一张处方纸上,我隆重地装进口袋,我去一家家敲开老乡的门。而他们多是留守儿童的爷爷奶奶,他们用的是老人手机,微信对他们还是“天书”。
村庄烤火堆
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大多不会用智能手机,白天,麻将场还是主要的聚集地。奶奶说:“村里没啥玩的,很多地都征给工厂了。麻将室有空调,老板免费有热水,泡面。玩半天,交5元钱。”
村戏台
原来村里有流动电影放映,放的是老电影,现在村里看的人少,放映队也很少来了。老人们的文化生活,一年一次的戏班子演出,成了最隆重的日子。当村里的年轻人玩起了快手抖音不亦乐乎时,冬日的夜晚,老人们最开心的是围在一起烤火,聊天。
比如一些民间轶事:“青龙庙当年被砸了,神婆托梦说,青龙爷哭着说被困在水牢了”。
冬日烤火
然而,毋庸置疑,麻将场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他们有了更多娱乐手段。
移动互联网时代发展,村民受益多多。微信群、QQ群这些社交手段,不仅可以获取信息,满足社交需求,促进村民日常生活效能提高和情感的共同维系,还可以加强村民自治、村务管理,促进乡村内部公共空间的信息流动,推动乡村公共文化事业发展。
村麻将场
学者牛耀红基于微观公共领域视角,曾考察了一个西部乡村的移动互联网公共平台。发现村庄微信群这样的数字公共领域,通过虚拟在场,将“半熟人社会”转变为“熟人社会”,“再造社区”,建构了乡村内生秩序,村庄迈向了通过网络公共参与实现的“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的自治模式。
还有学者发现,网络为农村的信息传播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传统的以乡村干部为核心的农村意见领袖,正在被以“大V”、“能人”所主导的网络自组织形式所取代。
“关爱美丽家园陈村”微信群的群主晓伟,就是村里有号召力的”能人”,他肯吃苦脑子活络,打工的钱盖起来村里最气派的洋楼。他的微信头像,是他在一个民间组织的兼职:“卡车协会分会长”。他的爱人微信号“野丫头”,现在陪着他一起跑车,路上做她的“在线家政”业务。她常在陈村群里发河南当地的招保姆信息。
我的童年小伙伴小匪,现在是郑州工地上的一名塔吊工,微信群对他很重要。
这十多年,带着“建筑工地特种作业操作资格证书”,他辗转在上海、浙江、郑州等地。悬在几十层楼高的机车中,他要精准操控,把木材、钢筋等重材料吊送到位。机器坏了,要爬到陡峭的前臂去维修。
塔吊工人小匪
“很危险,靠的是手劲,眼神,体力。到四十多岁,这个活工地就不好找了,人家要年轻精力好的”。工作不稳定,小匪说现在找活儿主要靠塔吊微信群,工友们会转发招工消息。“找工作,现在靠微信。看到群里哪里说有活儿,就打电话去问”。
塔吊微信群
小匪在郑州工地,包住一月工资六七千。工地干活没有点,有时赶工期一天干十多个小时,钱却不多给。不过,他们会选择用脚投票。
“没有啥八小时之说,老板凭良心。哪个老板孬种,这么多塔吊工人群里一发,大家都不去他那工地,看他咋找人”。
2018年五一劳动节,小匪和工友们在微信群商量,和老板们协商谈判加工资。
“塔吊这个工种对工地特别重要,有时要通宵加班,工资却很低,干一天才一两百元。微信群大家说,跟老板谈加钱,不中就一起不干”。
想起村庄没有互联网时发生的一个故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爷爷和村里几名长辈,开煤窑赔了几十万,走南闯北又开始新的征程。他们去浙江买过羊,从陕西赶回过驴子。有一次,去内蒙古包头送花盆,回来买了100多匹红棕马。他们包了一节火车皮,运到市火车站。村里人去车站,把马赶回来,浩浩荡荡,很是壮观。
“那些内蒙古来的马很烈,训练了很长时间,才开始给乡亲们犁地”。
爷爷刘保健,去世20年了。我有时会想,如果他健在,会用怎样的互联网方式再运回这100多匹马呢?也许只需要用手机点一点屏幕?
*刘楠,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国家公派留学联合培养博士生。前央视记者、媒体主编,探村博士联盟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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