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得与失

博雅亭6 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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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29号,冯小刚一觉睡到大中午,吃了几道家常菜后,专门去剪个头发。
那天是《一九四二》的首映礼,他整个人显得特别激动,激动到上台刚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哽咽。
首映日当天,《一九四二》的票房仅为2600万,远低于预期。后两天,华谊市值蒸发13亿。主演张国立安慰冯小刚说:“可能是你选我选错了。”话音刚落,冯小刚又哭了一通。
再一次,冯小刚的人生来到了“幽暗时刻”。
但这次与上次不同,也没人能预料到后面那些事…
故事还得从1958年说起。

年轻时的冯小刚

大炼钢铁那一年,冯小刚出生在北京西郊的市委党校大院。自幼家贫,导致冯小刚爱就着剩菜吃开水泡饭。那时,去礼堂看场电影都是件奢侈的事。更别提做梦都想要一辆自行车。
父母离异后,他搬出了大院。母亲身体不好,独自拉扯他和姐姐两个孩子。生活艰辛,可想而知。
很难揣测冯小刚内心的自卑有多深,就现实而言,放在一拨孩子里,他的确没什么存在感。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什么事他都只能往后站。
院儿里的孩子,谁也没把他放眼里。冯小刚很不服气,这导致他非常渴望出人头地。拿他自己的话说:“你有疯狂的一种愿望,希望大家会重视自己,选择自己。比起你一上来就被人选择,这里面蕴藏的力量要大得多得多。”
19岁那年,冯小刚入伍当兵。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极大的荣誉。早在读书时,他就羡慕军队大院里那帮孩子。那个年代,军装大行其道,“板绿茶蓝”是最具身份象征的装扮,平民子弟做梦也穿不上。
高晓松曾在北京街头亲见一群大院子弟穿着军大衣,开一辆212军用吉普呼啸而过,身后是无数姑娘热辣倾慕的目光。所以在《芳华》里,何小萍一刻也等不及,偷也得偷一套,穿上拍了照再说。
冯小刚在文工团度过了8年,工作是画布景。在那儿,他度过了最美好、最自由的时光。不但能画画,还有青春靓丽的女孩儿可以偷看。部队10点熄灯,文工团却不用,画到天亮也没人管你。
为了看女孩儿,冯小刚一天跑食堂三趟。有时巧遇姑娘们从澡堂回来,身上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嘻嘻哈哈往回走,他特想努力抬头看人家一眼,但始终不敢看。
1984年,因为一个姑娘,冯小刚被甩出了队伍。他爱慕的那个姑娘,父亲是话剧团的老干部,见女儿怀春,便借着精简队伍整编之名,让冯小刚转业。
夜里突袭谈话,冯小刚来不及细想就答应了。后来才知道,姑娘其实也不喜欢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军官,他不过是个用来挡枪的。
走之前,冯小刚内心很不舍。离开部队前一晚,他穿着军装给母亲敬了个礼。母亲说:“你还是穿军装好看。”礼毕,冯小刚躲进屋子,黯然地抽烟。
他被分配到北京城建开发公司做工会文体干事。那段日子,朦朦胧胧,泛着夏日的气息。冯小刚经常跟工友提着暖壶去打啤酒,叫上几个女孩儿跳贴面舞。
当年他还事儿事儿的,隔三岔五跑去听一场音乐会。不多久,一个领导看他不顺眼,要把他打发到库房去。幸好这时,他认识了郑晓龙。
郑晓龙出生于军队总后勤大院,见冯小刚画画不错,就把他调到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做美工。说是美工,其实就是打杂、跑腿,谁也没把他当一号人。
拍摄《凯旋在子夜》时,有人拿他的长相开玩笑:“你这模样,就该去演个越南军官。”冯小刚二话不说,真就客串了一把,龇牙咧嘴地在镜头前调戏妇女。
当时他就明白,一个没资本的人,珍惜羽毛,没用,把大家哄高兴了,比什么都强。
1985年年末,在海南拍《大林莽》时。郑晓龙一边翻杂志,一边乐不可支地骂了句“真他妈孙子!”望着天空发呆的冯小刚扭头问:“谁这么孙子?”郑晓龙漫不经心地说:“王朔,我一哥们儿。”
说罢,随手将杂志丢给冯小刚。冯小刚读完那篇《浮出海面》,也乐得不行:“太他妈孙子了!”
第二年夏天,冯小刚终于见到了偶像,王朔。郑晓龙攒的局。为表诚敬,冯小刚亲自烧了个酱猪蹄和椒麻鸡丝。
见到王朔,上来就是一通猛夸。搞得当时还挺腼腆的王朔脸上一白一红,特不好意思。
从这天起,冯小刚算是入了圈子。
1988年,王朔的《顽主》《橡皮人》《浮出海面》《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四部小说被搬上大银幕。
在这个所谓的“王朔年”到来前,冯小刚已经跟他交上了朋友。
跟郑晓龙一样,王朔也出生于军队大院,他们那个院儿是军事训练部。虽然在院儿里,他不是冲在前头那一个,但步入文坛后,文字领一时之风气,造成了革命性的轰动。
拿他发小叶京的话说,当时的青年人心中就两面旗帜,一是崔健,一是王朔。
遇到王朔后,冯小刚走哪儿都王老师王老师的。坊间传言,每逢饭局,冯小刚坐的都是末席,敬酒陪笑。
在旁人看来,冯小刚是个特别聪明的人,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擅长从别人身上借鉴优点。
作为一个小市民的孩子,他一没有父母的背景,二没有通达的关系,一出道就明白:“你每说一句话,不是你自己高不高兴,是要知道人家高不高兴,你能走多远,这取决于你取悦他人的程度。”
凡事谨小、慎微,逢人笑脸相迎,不要因为得罪谁,造成无法承受的恶果。这是冯小刚多年的信条。
那时,叶京开饭馆。王朔有空就拉着马未都、魏人这些编辑去吃饭。叶京见冯小刚“贴得紧”,就冲王朔说:“天天管你叫老师你不烦呀?”王朔回道:“一个人一天到晚拍你的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参与了《渴望》的策划后,王朔在圈儿内的名气盛极一时。一次跟叶京出去吃饭,特别得意地说:“今后中国电影界,哥们儿平蹚!”
不久后,郑晓龙拉着王朔、马未都等人攒《编辑部的故事》,调子定下来,回家各写各的。
三番两次不过审,大家都没了心气,散了。没多久,电视剧中心实在缺本子,想把原先的剧本找出来拍,本子却不见了。
这时,王朔给冯小刚打了个电话:“这有趟浑水,你蹚还是不蹚?”冯小刚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郑晓龙知道,冯小刚的领悟能力极高,加之王朔聊天的那套嗑儿,本就是从他们生活中来的。
杂文集《无知者无畏》里,王朔说,所谓的“新北京话”,也不是我一个人发明的,其中两大贡献者。
一个是写《我爱我家》的梁左,此人你说一句,他有三句等着你,每三句话必撂下一个包袱;还有一个,就是冯小刚,此人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聊天不惜狠踩着自己也要把你往上举。
所以在后来的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里,王朔索性安排了一个特会夸人的导师角色,此人名字就叫冯小刚。
要说影响,成为朋友后,王朔跟冯小刚是相互影响。冯小刚看了王朔的东西,觉得也能写。
于是在朋友家借住一个月,愣是一个月没下楼,饿了吃着酱油挂面,写出了《编辑部的故事》。
写完了,冯小刚对王朔说:“这本子我是想着一个人写的,你必须带我去见见。”王朔问:“谁呀?”冯说:“葛优。”
就这么着,冯小刚认识了戛纳影帝葛优。
可见能成事,靠的不光是嘴皮子。
从此以后,冯小刚不再是一个打杂的美工了。他开始做编剧,又跟着郑晓龙飞了趟美国,联合导演了姜文唯一参演的那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
等到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又把冯小刚给叫去,冲他那模样,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可笑的老师角色。
于是在电影里,夏雨饰演的马小军透过望眼镜看到冯小刚在厕所撒尿的猥琐体态时,一边笑一边使劲儿念叨:“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姜文、王朔、马未都、郑晓龙,跟这些出生在军队大院的子弟不一样。这些人打小骨子里长出来的,都是英雄主义,有一股自以为是的劲儿。
他们穿着军大衣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茬架、拍婆子时,冯小刚还就着剩菜吃泡饭呢。冯小刚的心气,跟他们不一样,别说让别人看得起你,至少先让别人看得见你。
所以,冯小刚不在乎放低姿态,迎合他人。演个越南军官和可笑的老师,那都不是事儿。
王朔的《顽主》里面,有人问作家宝康:“写作的秘诀是什么?”宝康笑嘻嘻地说:“舍得自己。”
又何尝不是做人的秘诀。
多年后,冯小刚权高位极。一天,马未都去他家吃饭,登门前,顺手买了一根拐杖。
当时马爷忘了,中国有两样东西不能送,一个是钟,一个是拐杖。结果他递过拐杖时,冯小刚看了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快使上这东西了?”
马未都说,冯小刚一直都有这个本事,特别能自我解嘲。多年来,多少人跟他相处,都有过尴尬的局面,他就是有能耐化解了。既能让制造尴尬的保持愉快,还不会让自己心里受多大委屈。
那两年,王朔参与了《海马歌舞厅》《爱你没商量》等剧,在切身感受到大众文化传播力量之恐怖的同时,也渐渐意识到“权利边界”。
左思右想,与其跟别人搭伙攒本子,不如老子自己开公司。就这样,他跟冯小刚“狼狈为奸”开了一家好梦公司,他们管它叫“窑子”。
“窑子”开业当天,王朔特鸡贼,没让嘉宾们带贺礼。把公司一堆发票丢在纸箱里,叫冯小刚拿到门口:“让他们抓去,抓着哪张就替咱报销了!”
因王朔的名气,一个本子还没写出来,投资就上来了。王朔带着资金和冯小刚四处拉关系,吃吃喝喝了一圈儿,冯小刚的本子却死活写不出来。王朔说:“写不出来就先放着,我再想办法。”
不久后,通过王朔一番运作,冯小刚拍摄了处女电影《永失我爱》。1993年的一天,王朔随手丢给他一篇小说,让他照着故事拍。冯小刚一读,立马就被代入了。
因为小说写的都是小市民家里那点鸡毛蒜皮的琐事,特别接地气。就像小说的名字,《一地鸡毛》。
就这么着,他又认识了日后的茅奖得主刘震云。
就在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时间来到1994年,冯小刚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幽暗时刻”。
曾有一段时间,冯小刚和王朔到处请人吃饭,见面就夸人。从影帝葛优到前文化部部长王蒙老爷子,一个都没放过。
冯小刚属于夸人无底线,有一次为了一个片子过审,他拍马屁说:“您是谁啊,您是站天安门城楼上,看看北京城这边说这边灯太多有点晃眼,这边的灯就都要立刻给灭了。”
尽管夸到这个份儿上,那一年,好梦公司的三部电影,一部都没拍成。《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无一过审。
《月亮背面》是作家王刚的小说,我大学读这本小说时,纯洁的心灵就被阴暗的人性给吓了一跳,其中金钱对人心的扭曲读来触目惊心。
《我是你爸爸》改编自王朔的小说,在国外拿了奖,回来就没音儿了。《过着》刚开拍了 10天,就被某局以“错误的价值观导向、丑恶的审美趣味”为名给扼杀。
那天,冯小刚找到韩三平:“您说怎么改,我们一定好好改。”韩三平摆摆手道:“改也没用,这片子你们拍不成,赶紧回去吧!”
美工给冯小刚打电话,问剧组布景拆不拆。冯小刚神情恍惚地说了一声“拆”,当晚就喝醉了。第二天起来,脑袋上莫名其妙露出了一块白头皮。据说人焦虑到极点时,头发就会一撮撮往下掉,俗称鬼剃头。
冯小刚索性把头发全给剃了。
世纪末,人文精神大讨论,王朔日子不好过,知识圈嫌他痞,官方部门嫌他狂。三部电影被封禁,冯小刚再出去拉投资,人家都躲得他远远儿的,互相还传话:“千万别给丫投资,丫就是一毒药。”
王朔对他说:“他们是冲我来的,你有机会活,别跟我一起死。”说罢,转身去了美国。弄了个《编辑部的故事续集》后,冯小刚坠入无边黑暗。
那是冯小刚一生中最颓败的日子,眼看40岁将近,一事无成,没人愿意给他投资电影。有段时间,他想去拍地下电影,跟着张元那帮野孩子一起撒野,给某些部门添点儿不痛快。
可内心告诉他,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换做别人,很可能就此蔫儿掉。冯小刚不是,他内心那些疯狂的渴望一点也没折损。
新影联院线的高军说过:“冯小刚就是一棵被大石头压住出不来的小苗,拼了命要冒尖,从旁边钻也要钻出来。”
1997年,机会来了。
当时,中国电影受电视剧冲击,不景气到了极点。国营电影制片厂接连亏损,上影、西影靠借债度日。
韩三平为了救市,就想找导演拍点受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寻找目标,自然不在那些艺术片导演之列。想来想去,不是有个冯小刚吗?就想他能拍一部反映下岗工人生活的电影。
冯小刚说:“下岗工人没人爱看,也没人愿意花钱去看,不如咱拍个喜剧?”
这就有了由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改编的《比火还热的心》。为了这部电影,冯小刚算是豁出去了:不收钱,零片酬,只拿票房收入分账。
六个字:不成功,便成仁。
幸运的是,它成了。改了几遍剧本后,冯小刚给故事定了一个更有趣的名字,也是1997年年末最为人熟知的一个名字:《甲方乙方》。
拍片时,冯小刚找到叶京,每天“叶老师长叶老师短”,求叶京无偿给他调来一个营的坦克。
要知道,就拧一下钥匙点一下火,每辆坦克就五六千块钱一个磨合小时。
作为一个贫寒子弟,那种极度渴望被人认可的心境,是大院出身、隔着百米拿坦克炮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明明考上大学一不高兴就不读了跑去开馆子、身为王朔发小有大把优质资源的叶京怎么也理解不了的。
所以叶京才不屑地说:“冯小刚为了成事,什么都肯做。”
背水一战的活儿,冯小刚心里也没底。片子拿给各大院线试映时,双机放映,音画居然不同步。冯小刚瞬间就崩了,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地上,当即嚎啕大哭。
几家院线经理很给面儿,跟着他换了家影院。落幕时,一票人站起来默默地给冯小刚鼓了掌。
年末,《甲方乙方》上映,投资370万,总票房3600万,在当年可谓神迹。冯小刚马不停蹄地跑宣传,到成都时,他累得头晕目眩,脱口说出:“南京的观众朋友们,给你们拜年了!”
紧接着,《不见不散》上映,斩获4300万票房。“冯氏贺岁喜剧”就这么名震神州,成为当时唯一能跟好莱坞大片分庭抗礼的本土电影。
其实,无论《甲方乙方》还是《不见不散》,里面的人物,说话的方式,还是没脱离王朔的影响。也难怪冯小刚在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写道:“王老师的话,都成了我日后拍片的纲领性文件。”
也是从那时起,冯小刚跟王朔形同陌路。具体原因,谁也闹不清楚。有人说,早年冯小刚在很大程度上沾了王朔的光,凭王朔巴结了不少优质资源。不遗余力地把冯小刚给塑造成一个抱大腿上位、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其实没那么夸张。
后来,马未都作客窦文涛的《圆桌派》,讲道:“这俩人之间是彼此影响的。要我说,这叫相互利用,而且这个利用,它不是个贬义词,是个中性词。就跟我请你去主持,你请我上个节目,这是一个意思。”
拍完《不见不散》后,冯小刚又想起了那部被毙掉的《狼狈不堪的日子》,准备改名拍作《一声叹息》。于是找到韩三平,说:“我想试着拍拍这个。”韩说:“你想拍也行,再来一部贺岁的。你得再来一部,才能拍你想拍的。”
冯小刚无可奈何地拍了《没完没了》。拍到一半时,葛优都急了,问:“投了多少钱啊?要不我给你拉一赞助,咱别往下拍了成吗?”
冯小刚摆摆手:“不是钱的事儿。”
在观众看来,彼时的冯小刚,已是商业片头把交椅。实际上,自此之后,每拍一部电影,他都有一万个不得已,无数次妥协与忍耐。如果想拍一部让自己爽的,那就得先拍一部让别人爽的。
无论这个别人,是资本,还是什么。
在《圆桌派》上,孟广美回忆到,第一次见冯小刚,他在台上气场格外强,再一次见面,他又能把自己放得特别低跟投资人说话。孟广美感叹:“人家的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成为“贺岁大王”后,冯小刚一直被主流批评,说他媚俗,迎合观众趣味。
这显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跟编剧史航写的:“任何人都能理解,在经历《一地鸡毛》《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我是你爸爸》这一切之后,冯小刚就想赢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让他继续当导演的因素。”
之后的《一声叹息》,在埃及拿了个开罗电影节奖,国内主流也没拿他当回事。据说有记者问王朔怎么看这个奖,王朔随口一句:“埃及的奖在我看来就等于中国的一个乡镇企业奖。”
冯小刚听罢,两行泪就下来了。
冯小刚是内心特柔软的一个人,好动感情,好哭。为了调侃他,在《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叶京还专门找了个跟他巨像的演员,饰演“冯裤子”。冯裤子动不动就哭,在集体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几乎是每个人都能欺负的对象。
叶京把“冯裤子”塑造得特别被人瞧不上,既猥琐又无赖,甚至有点不择手段,似乎是在暗讽冯小刚早年的形象。对此,冯小刚什么话也没说。
多年后,叶京电影要上映,他还跑去帮他站台。也难怪有人说,别只看冯小刚演过杜月笙,现实生活里,他就是杜月笙,特别会做人。
靠着会做人,冯小刚在贺岁导演的位置上独霸近20年。今天让这个满意,明天让那个满意。但自始至终,他也没忘记自己心里想讲的那个故事,《一九四二》。
为了这部电影,他做过太多妥协,接过唐山市的“命题作文”,给华谊拍了赚钱的《夜宴》,拍《非诚勿扰》时,因为广告植入太多掀翻了桌子,到头来还是一个个全都拍进了电影。那些年里,唯一让他觉得走了心的,恐怕只剩《集结号》。
那是一个拐点。冯小刚由此发现:原来我不拍喜剧也有人看,票房也挺高的嘛。
时间还得拨回到1994年,参加北京青联会议时,冯小刚对刘震云说:“我拜读了您的《温故一九四二》,想把它拍成一部电影。”
刘震云淡淡地说了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们对事物的认识,还停留在表面。”
转眼间,2000年的春节,刘震云给冯小刚拜年说:“《温故一九四二》,我就交给你了。”冯小刚激动得赶紧约刘震云出门喝酒,微醺之下问道:“为什么愿意送这个礼物给我?”
刘说:“我想进球,而你就在中场。”
想和做,是两码事。《温故一九四二》不过一篇调查体小说,没人物没情节,要拍谈何容易?
2002年,刘震云写出14万字的剧本。剧组成立三次,遭遇审查、市场回报等种种问题,三次都没拍成,一拖就是10年。再次成立剧组时,公司开专家座谈会,都说拍不成,剧本改编难度太大。
没故事和人物,那叫电影吗?
可这一次,冯小刚不打算妥协了。《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给足了他信心,这两部都能赚钱,《一九四二》凭什么不能?
当时已跟冯小刚言和的王朔也说:“你放心大胆地拍吧,要是赔了钱,我给你写个喜剧,挣了再把这个窟窿给堵上。”
为了获得更多故事,冯小刚和刘震云拉着剧组重走逃荒之路。拍摄时,群演2000人,要40个大巴运。张国立和徐帆每天饿得眼冒金星。
送审过程一波三折。为了过审,冯小刚又去请神,因此欠下人情,必须给春晚当一次导演。过审的那天夜里,冯小刚醉醺醺地对着王中磊和王中军说:“下辈子给你们当牛做马。”
不为别的,就为了拍出来。
上映之前,冯小刚发微博说:“我为此赌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积累的人气,我相信我对观众的判断。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输得精光也无憾。”
诺奖作家石黑一雄说过:“每个人,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需要坚守自己的决定,一个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的时刻。”
《一九四二》,就是冯小刚的时刻。
王中军说:“这是我见过的小刚最好的电影,预测第一天就能突破一个亿。”马未都说:“苦难离我们并不远。一个导演在电影娱乐化的今天,能有责任感去拍这样一部电影,让我非常感动。”
结果,首映日,2600万。
《一九四二》赔了钱,很长一段时间,冯小刚闷闷不乐。王中军见了他,从来没当面提过票房的事儿。可他自己过不去,对赵宝刚说:“换成是我赔了那么多钱,晚上回家睡不着觉吧?我不该拿公司的钱,来满足我一己之私。这钱我得想办法帮中军赚回来。”
春节一过,他就天天上王朔家泡着,没多久,两人就捣鼓出了《私人订制》。这几乎可以说是冯小刚拍得最快的电影,全是行活儿,脑子都不用过。
影片上映前,靠预售、植入,成本就收回了。最终票房7.1个亿,分账后全是利润。春晚排练间隙,冯小刚还在算账,如释重负地对赵宝刚说:“总算是赚到钱了。”
年底,《一九四二》拿了奖。冯小刚说:“我随随便便拍的电影,一个星期卖4个亿。我认认真真拍的电影,不卖钱。这让我有了很大的困惑。”
《一九四二》的挫败,对冯小刚影响极大。最严重的是,他觉得干导演没劲儿了。想当初,拍《大腕》时,冯小刚犯了心脏病,打着点滴继续拍。那一年,他上《艺术人生》,中途就跑下去吸氧了。
那些年,他干劲正足。
2000年的一部纪录片里,在结尾处,冯小刚特别意气风发地说:“通过这四十年的努力,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但老天爷要是还继续给我时间,我会对他说,您瞧着,后面还有大彩儿呢。”
可这次,真颓了。
回顾这些年里的日子,冯小刚说:“一年一年都在拍电影,我没有了生活。我觉得正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长跑,怎么跑两边都是一个墙,越跑越窄。”
就在冯小刚无心于电影时,2014年,一个叫管虎的导演花了3个月,写了个叫《老炮儿》的剧本。想来想去,不知道让谁当主演好。
管虎觉得,这个戏不能演,一演,张学军就没了。他写这个人物,是想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一笔。突然一天,妻子梁静说:“你不觉得冯小刚导演挺像六爷的吗?”
一顿酒过后,冯小刚演上了六爷。
朋友曾评价他说:“冯小刚这个人没壳儿,真是可爱,喜怒哀乐,他都有表达,绝对不藏着掖着。他受到表扬时,装着谦虚,很快绷不住了,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生气了,在片场摔东西骂人,拂袖而去;酒过三巡,时常掉泪诉衷肠。”
拍完片,管虎也说,冯小刚和六爷身上,有相通的地方,都是很直的性情。
冯小刚自己却说:“我比张学军要复杂。他比我单纯,比我坚定,对自己坚信的东西毫不动摇,我却时常处在一个犹疑不决的状态里。”
一番话背后,数不尽的心酸。从“冯裤子”到“六爷”,从越南军官到挥着日本刀的张学军,冯小刚孤身一人蹚了太远的路。
94年三部电影被毙,他便知道了哪些坑能过去,哪儿坎儿过不去,哪些人你得笑脸伺候着,哪些人你打死也不能得罪。为了一个电影,得受无数委屈,看无数脸色。
一如当初的那番觉悟:“你能走多远,完全取决于你取悦他人的程度。”
这话听起来很残酷,很不幸,也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然而,在回归大银幕时,年近60的冯小刚突然发了一条微博说:“如果我三十岁我可以妥协,退而求其次,因为来日方长;但我已经快六十岁了,借社会新闻里经常使用的一句形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我就不愿意妥协了,因为时间无多。”
《一九四二》挫败后,冯小刚定下来的第一个本子,就是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故事一点儿也不商业,涉及的话题更是敏感。他还非要拍成圆形画幅。
制作人都不同意,冯小刚敲桌子、摔门,怒道:“要么拿钱走人,要么跟我一起往河里跳!”
度过人生第二个“幽暗时刻”后,冯小刚总算想通透了,时日不多,趁早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吧。《我不是潘金莲》还未杀青时,他脑子里就冒出了重现当年文工团时光的念头。于是这一年,《芳华》上映。
两部电影,都是随心而动。
不再讨好,不再妥协,就为自己了。拍自己喜欢的,说自己想说的,一切符合内心所愿。有人给钱咱就拍,没人就回家画画,谁也不用伺候。
20多年来,冯小刚选了一条跟其他导演完全相反的路,大家都拍文艺片拿奖时,他去拍商业片了。现如今,无数导演都往商业片这条路上挤,他却随着性子去拍文艺片。
《十三邀》里面,接受许知远采访时,许知远问:“要是当年那三部没有被毙,取得了成功,你是不是直接就跳到《我不是潘金莲》这上面了?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冯小刚连连说是,顿了顿,又一咂嘴,不无遗憾道:“当初震云那个《一地鸡毛》,母带都没了,那天我心说翻出来看看,找不到了。”
人生毕竟没有如果。
《非诚勿扰》的结尾,葛优塞了一摞钱给邬桑,“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是缺朋友,最好的那几个都各奔东西了…心里觉得特孤独,哎…保重。”
说罢,扭身下车。邬桑离去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唱《知床旅情》,曲到高亢处,不能自已…这个镜头,是冯小刚独自端着摄像机坐在车里拍完的。
孤独的心境,只有他自己懂得。从1997年到2017年,从《甲方乙方》到《芳华》,从“冯裤子”到“六爷”,20年间,冯小刚得到了比预想中要大得多的东西,想必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
所谓人生,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儿。
1997年过去24年了,冯导,您还会怀念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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