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广杰：南宫李刚己的诗文创作与文学思想（下）

三、李刚己的文艺思想李刚己受时代的熏染，于西学多有领略。所以其思想较莲池前辈为新锐。他不但将二子送入西式学堂读书，任职山西时又亲自编选诗文，教授夫人读书写字。在给诸子的家书中说：汝母四五月间发愤读书作字，吾为渠选抄唐宋五七言绝句数十篇，皆能成诵。与之讲解亦颇能领悟。所作大字，笔力清劲，进步尤速。李刚己认为整个社会习俗、道德、制度对女性之束缚与压抑，造成了中国女性普遍的知识寡陋、文化浅薄深。而且损害了她们的身心，影响到了家族的兴旺，社会文明的进步。他说：中国妇女无学，不明世事，不明义理，不明养心之法，不明卫生之术，小则贻害于身，大泽贻累于家庭。其流毒实不可胜言。李刚己的女性观与张、吴、贺三子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其《姚母蒋太宜人七十寿言》曰：自范史传列女，后世纂史志者莫不承用其体。然类皆崇尚奇异以震惊众人之耳目。至于门内庸行往往置而不道。而节妇贤母攻苦食贫，奉亲教子，兢兢数十年或不得与彼割股殉身一时激烈之行争流俗之声誉。流弊可胜言哉。……综观太宜人之所为，类皆伦常日用之庸行，固无所谓奇异也。然自古圣贤豪杰支柱患难所恃以动天人而挽气数者，实在庸行而不在乎奇异。此论实在是“莲池学派”诸子寿序文体思想的总结与概括。然以情入理，用感慨之言发为议论，却别有一番浚发浑脱之致。

李刚己的古文思想秉承了莲池学派固有的文学观，与张裕钊、吴汝纶、范当世诸人大致相同。其诗除强调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外，亦多儒家游心于艺的风雅情致。他认为文章是学者的一艺，其诗将日常生活的情趣化为诗思，多写“闲心”。如《月夜庭中漫步》：“茫茫哀乐两无因，局促诗书秋复春。世事急于前后水，月华阅尽古今人。千年大药生何处，万道狂澜逼此身。便欲乘风游汗漫，再来城郭定沾巾。”此诗心曲深沉，哀乐无端，然细味之却有无限幽忧之情溢于毫端。是宁静的月夜，感发了诗人思古之幽情；还是读书求进的枯燥生活，磨耗了诗人的生命，激起了内心深处的躁动；还是放眼茫茫夜空，环顾天下形势，牵动了诗人深深的忧患意识。一时间，万古长情，无边风月，伴着幽忧心曲，发为动情的长吟。李刚己是一个将儒家斯文融入生命的人，其诗多诉此志，而主旨亦往往归于此。其《冀州宅中》诗曰“歧路难分愿，周行久独晞”已明心迹，而《读孟子》不仅崇仰孟子续孔子之道，又曰：“时雨滋心内，朝阳在我东。”更明确了充养斯道，以身自任的生命自觉。而所谓“朝阳在我东”，又蕴含着强烈的文统意识，即正是历代以斯文自任的贤人学士，引领着后来者不断追求儒家之道。因此，祖述文统也是李刚己文艺思想的重要内容。其《续皇甫持正谕业》曰：经词质而诗独华。春秋以降，王泽衰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汉氏有作，风流衍溢，乘、迁、相如之徒倡于前，向、雄、衡、固之徒继于后，莫不震铄金石，薾拂云霓。降魏迄晋，洎于六朝，天下承学之士，崇其华而忘其实，逐其末而失其本，夸奢斗靡而无所于归。其敝也遂寙败而不可复振。自韩退之氏起，删削虚华，廓清荒蔓文辞，戛然复反于古，辅之以柳、李，继之以欧、曾、苏、王，由是天下化之。庠序之儒、里巷之秀，皆束群书，屏百事，以从事于空虚之域，其敝也遂至于空疏以为精，窘缩以为高，惝恍以为深，腐熟以为正。文章之道，至于宋元之末，何其陋也！国初，方、姚氏兴，推大斯文，倡明绝学。湘乡曾公继之，尽取汉儒之博、宋儒之纯、经子之闳深、骚赋之瑰丽，以自治其文，昭章粲烂，炳焉与周、汉同风，岂不伟欤！由此可见，李刚己推崇两汉与唐宋文章，特别赞美韩愈救敝起衰之功。于本朝推崇方苞和姚鼐，而且越过归有光，以方、姚上接唐宋八大家；他也推崇曾国藩，颂扬其复兴古文的功绩。当然，明代文章被他所忽视，是不能不指出的缺憾。其《辟疆以诗送别即次原韵答之》曰：“湘乡太傅轲雄俦，笔力横挽三千秋。吾师继之道益大，如开沧海朝群流。罗珠网玉不知数，我瓦砾耳犹相收。”又《左传文法讲义序》谓大兴王或庵先生“尝从望溪（方苞）游，而平生师友如魏叔子辈亦皆以撰著知名。其于文事盖确有渊源。”叙述了莲池学派的文统，并将早期桐城派与燕赵文脉的交流、沟通联系起来，对莲池学派建构具有燕赵本土意识的斯文系统具有重要的意义。

李刚己从儒家“有德者必有言”的命题出发，提出“行谊文章相待为用”的观点，进而将德行、学术、经济视为作者充养胸次的重要途径。胸次闳远瑰伟，抒写胸臆才能自然英发而几于道。因此，他虽然对西学抱着开放的态度，但就文事而言，还是强调古文是承载我国制度、文化的载体，二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不可分割。即从引入西学而言，译著亦需由信而雅，以文载道，使之与中学打破文化的隔阂，统一于“古人宅心之道，垂教之旨”。其论曰：行谊文章相待为用。吾国历代作者其襟抱识量莫不高出流俗，卓立尘埃之表。故发为文章，其瑰词闳识，亦迥非世人所能及。盖文字本以抒写胸臆，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近年两海大通，国人率讳言古学，竞谈新术。桀黠者又往往假借西说以阴济其私。民德既日卑污，而文体亦从阘茸不能上跻于古。此其风会所趋，不独为斯文之不幸也。吾国先哲垂训所赖以建人极而奠国基者，其精微难言之妙，仅于文焉可窥寻一二。文事不能讲明，则古人之嘉言懿训，虽存犹亡。而人民之修德立行，亦将无所取法，其贻害国家可胜道哉。且新学日益昌盛，非待能文之士从事译著，无以穷微尽妙，裨补国学所未备。由是言之，则文章之亟宜研求，审矣。而研求文章，苟斤斤于章句之末，而于古人宅心之道，垂教之旨不能通晓，微独古人高躅无由攀继，即文章亦难自振于凡庸。是乃征诸古载而未或稍谬者也。莲池学派文人群体的文统建构，是通过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来实现的，即诗古文评选。吴汝纶、贺涛都长于古文评点，且多有发明。李刚己于古文评点与选本之学颇有心得。其《左传文法讲义序》曰：“评点之学于古无有，施之经史尤多为世所讥笑。然若归（有光）氏之于《史记》、姚氏之于《汉书》及所纂古文辞，实为有识者所宝贵。左氏之书，惟方望溪氏评点为最精。”李刚己曾秉承张之洞之意编撰一部《古文辞约编》，作为当时中小学堂国文读本。李刚己序曰：历代选评古文辞者多矣。坊行俗本既浅陋无足取，而老师大儒所论述又皆精微高远，非初学所能领悟。今中丞南皮张公病之，乃取周、汉以降辞约义显之文三十六首，属刚己详加评识，杂采旧说，以为中小学堂读本。刚己既不敢辞让，爰请公开陈义例，退而述录先师吴挚甫先生所论为文大指，旁逮旧闻，兼附己意，以缀辑成书，上之于公。公以继此将取历代鸿篇巨制为高等学堂读本，此编实所以启途径、植基础也。（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卷首）此书篇目均为“辞约意显”之作，选取的标准遵从吴汝纶的“为文大旨”，旁采旧说，且附以己意而成书，目的在于为初学者“启途径、植基础”，为他们继续学习高等学堂读本做必要的准备。此书最早刊行于光绪三十一年，原名《中小学堂古文辞读本》。现存两个版本：一是民国七年的《古文辞选》，一册，10行30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四周双边，单鱼尾，内封面题“古文辞选，原名中小学堂古文辞读本为易今名，戊午清道人”，卷前有李刚己序。《古文辞约编》，一册，10行23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四周双边，单鱼尾，版心题“柏香书屋校印”，卷前有李刚己序，卷后有汉阳刘其标跋及汉阳钱成浩重印《古文辞约编》跋。版权页镌“中华民国十四年十二月校印，北京前门外虎坊桥京华印书局，原名中小学堂古文词读本。”书中的评注解说文字，分别见于题解、文中双行夹注夹批、眉评与尾评。除了兼收各家评注外，题解与夹注夹批中多李刚己本人的精彩评说。眉评以《古文渊鉴》中康熙皇帝的评语为主，兼收茅坤、沈德潜、张裕钊、吴汝纶等人的评语。尾评系总评，各家独到的评论皆归列其中。总体来看，此书评述了各家古文的风格与特色，指明了各篇的主旨和诸家学养的归趣，对文章结构布局和各家造语的功力剖析尤深。《古文辞约编》所收篇目类别作者与篇名论辩类韩愈《杂说》（四首录二）、柳宗元《桐叶封弟辩》序跋类欧阳修《宦者传论》《伶官传叙》、王安石《读孟尝君传》奏议类贾谊《谏封淮南四子疏》、司马相如《谏猎书》、诸葛亮《前出师表》书说类苏秦《说韩昭侯》、韩愈《答吕医山人书》《答李翊书》赠序类韩愈《送董邵南序》《送李愿归盘谷序》诏令类汉文帝《赐南粤王赵佗书》《遗匈奴书》、汉武帝《敕责杨仆书》、韩愈《鳄鱼文》传状类韩愈《毛颖传》、苏轼《方山子传》。碑志类班固《封燕然山铭》、韩愈《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诗古文的评点与编选，将不同时空前辈学人的声音凝聚在眼前的文本之上，“评点中所包涵的认同、引申、疑问、构成关于评点文本的多重对话。”而这种累积性、汇集性、整合性的评点，又通过莲池学派文人师友间的过录、研读进一步强化了治学方法、诗古文创作与理论批评建构上的学派特质，成为他们共同享有，以弥合裂缝，生发强化共识的文化资源。

莲池学派文人编选的古文选本如吴闿生《桐城吴氏文法教科书》《历朝经世文钞》《国文教范》《汉碑文范》《古文辞类要笺证》《孟子文法读本》《左传微》，高步赢《古文辞类纂笺》《文选李注义疏》《史记举要》《唐宋文举要》，赵衡《四十二篇文钞》，尚秉和《古文讲授谈》，李刚己《中小学堂古文辞读本》等。这些古文选本简化了桐城古文经典选本《古文辞类纂》，博观约取，多为适应新时代学校教育的古文教材。选文视野和范围有所拓展，在笺注评点中，注重揭示作文之法。古文选本和评点本的流通是莲池学派古文理论和义法传承的重要途径。不仅促进了学派内部成员的诗古文思想和创作的交流，凝聚了增强了群体间的凝聚力；也使斯文一脉，得以在西学涌入，人心趋向新文化、新思想的躁动和彷徨中，为古典文学的传播与发展抢占了民国文化教育版图中的重要地位。作者简介：于广杰，1982年生，河北沧州人，河北大学文学博士，南开大学博士后。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词学会理事，中国文学理论学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文艺思想史、词曲学研究。围绕中国文艺思想与词曲学相关问题，主持完成省级项目多项，发表论文二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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