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锁 | 生命的韭菜花

总第1474期

文 | 田长锁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引子

生命就像割韭菜,一茬,又一茬,最后轮到自己。

#1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云雀也不敢高声啁啾,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如一把旋转的电钻逼近胸口……果然,父亲说:你奶奶走了。我被钉在原地,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气流鼓荡着耳膜,如穿堂风呼啸。

父亲赶忙安慰说:想开点,到了这个年纪了,就像瓜熟了,总是要落的。

挂了电话,我快步奔向副主任的办公室请假。途中,不时与碰面的同事客气地微笑、点头、问候,没人能看出来,我刚刚经历了什么。

副主任不在,从卫生间里传来疼痛的声音。早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了,可副主任觉得还能再等等,等今年岗位调整晋升主任再说吧。他在卫生间里也不问是谁,气势汹汹喝道:说,啥事?

我刚开口说了半截就被打断,副主任理直气壮地说:我爷爷去世我没赶上,我妈妈去世我没赶上,我……当然我自己去世,我是一定能赶上的……

副主任一手提着裤子,另一边肘弯里夹着文件、报纸和三个手机挪出来,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有八只脚,每只脚都要紧紧地抓住这个世界。

我看着这个为事业已基本不睡、基本不回家、基本没人味的小个子男人,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副主任把东西堆在办公桌上,继续训导我:人不是已经不在了嘛,你应该超越生死啊!除了生死,其他的才都是大事,因为那个生死根本就不归我们自己说了算。

我真想把桌上那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砸在副主任脸上,砸得副主任满脸桃花开,可是……我只是那个边陲小镇苦挣苦扎爬出来的瓜娃子,熬到今天,已穷尽洪荒之力,稍一不慎就会被打回原形,所以我告诫自己忍无可忍时,仍需一忍再忍。这么多年,我不就是靠着这招必杀技百忍成钢的。

我赔着笑,一笑,再笑,直至三笑。副主任狠狠扔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不再搭理我。

我愤然冲出副主任办公室,恍惚间,一辆出租车无声地停在身边,我疲惫地爬上车,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长时间以来,我每天加班到午夜两三点钟,恍惚如游魂。前座的司机不解地问:你到底去哪里?我呆呆地坐着,是的,我要去哪里?我到底该去哪里呢?嗯……去老家!让副主任见鬼去吧,我要去看奶奶!

摇摇晃晃的车上我睡着了。睡梦中,奶奶门前的小山上,草木葱茏繁茂,野韭菜、苦菜花、青蒿子、蒲公英攥着劲儿地生长。而奶奶,她也正攥着劲儿地赶路,那么深的黑暗,那么重的冰冷,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我舍弃山路,顺山坡攀越而上,奋力追赶,但怎么追也追不上奶奶。

#2

车子一晃一晃到了奶奶的小屋。司机扯开嗓子“醒醒,到了”,把我从梦里拉回现实。睁开朦胧的双眼,曾经的那些小树已长成参天的姿态,石头缝里大簇的映山红正开得招摇,粉色妖娆的花朵,像些轻薄的女子,夜色里一定会幻化成人形出来魅惑众生吧。

那些躲在杂草丛中的柴胡草、车前子、桔梗,不问世事,但求自己岁月静好。远志永远如君子般风姿清雅,就算置身庸碌的稗草之丛,也难掩骨子里的冷傲。

突然,我眼前一亮,我看到了奶奶门前那一丛丛韭菜花。岁月过了这么久,它还在。年年生发成繁茂的丛丛簇簇,又年年被人斩断,拿去做菜、喂牲口,只留下些残枝断根。它也不记恨,几场雨过后又不动声色地长出来,铺天盖地,郁郁葱葱,满枝头绽放着硕大的白色韭菜花。就好像从不曾被摧残过,从不曾被毁灭过。

它就是这样吧,似乎并没有热爱生活,也没有厌恶生活,它只是自然地生又自然地灭罢了。

奶奶叫韭菜花迷是佛头花,她说要是人也能这样就好了,斩断了还能长出来,长出来,又被斩断,生生灭灭,永不止息。我绕着这丛佛头花转着圈子,就像小时候,我挎着篮子,低头看着那些美丽的韭菜花,等奶奶一朵朵摘下来,丢进篮子里去。

奶奶喜欢放满一大盆热水,把我放进去,把这些神奇的韭菜花也放进去,我的小手搅动得水花四溅,花朵便在水面上打着旋旋,蒸腾的雾气中,暗香浮动。我用这些花朵泡过澡,整年身上都不起疹子,也不会鼓脓包,连蚊子也不来招惹我。

奶奶也会顺手割下揪下韭菜叶,那是制作韭菜炒蛋的好材料,亦是鸡群的美食,每次那只高傲的小公鸡看见这些荚韭菜叶都会原形败露,疯狂争抢,并因此和心仪的小母鸡闹别扭。

我觉得奶奶是故意挑拨关系的,奶奶不承认,她说吃了韭菜叶的母鸡下蛋又大又香,否则你哪能长得这么高!

眼前的韭菜丛,开花尚早,浓密的枝头鼓出一团团小花苞,它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任性着,不久必将开出满满繁花。

我摘下几个花蕾含在嘴里,在阴凉处坐下来,顺手拔一簇韭菜叶在手里搓搓,顿时,整个人都弥漫在销魂的药香里。

#3

那间小屋还在,小屋里,奶奶也还在。这一次,她静静地躺在屋里,永远都不会佝偻着身子开门迎我们了。

那间小屋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一起盖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那时,他们一定很相爱,他们的爱情就像太阳地里的莲花白越包越紧。而那时,他们也一定很年轻,很有力气,他们有力气种粮食,有力气盖房子,更有力气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这些孩子叽叽喳喳小鸡崽一样围绕在他们身边,迅速被喂养成肥硕健美的鸡公鸡母。

就这样打着、闹着,孩子也都长大分家了,家族的大树开枝散叶,枝繁叶茂,孩子的孩子也都会走会跑了,村人来报信时,奶奶正在煮一大锅玉米糊糊,几个小孙子嗷嗷待哺地围在锅沿上,她手里攥着一把长柄铁勺子,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上抬起脸,说:“他爷走了?”

家族人都来帮忙处理后事,那天,奶奶手里拽着孙子边哭边嚼了馒头喂孩子,顺便自己也咬两口咽下去。

那年我八岁了,我攥着奶奶的手看着众人把爷爷抬出屋去,攥得一手心的凉汗。

在此后的十多年,我都是跟着奶奶生活,因为父亲混到县城上班了。父亲脾气大,不便养孩子,所以姐姐和我都曾寄养在奶奶家。

当然,奶奶那些脾气不大的孩子,也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这里。密集的时候会散养着三个孙子,稀疏时,就零星的一两个,基本上养到十岁左右懂人味了,就送回父母身边去。

小时候不懂事,我总是赌气跑到门前这座小山上藏着,然后看奶奶握着烧火棍从屋里跑出来,踮着小脚一路惊飞鸡群和鸭群,把那小子打得哇哇乱叫。然后奶奶就扯着嗓子冲山上喊:你个小苗子,还不回来,山上有狼把你叼狼窝去。

我藏在挂满浆果的灌木丛里,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我要等着天色暗下来,等着那些狼啊豹啊专门吃小孩子的妖婆子来把我抓走,我要让奶奶吃不了兜着走,让父亲跟奶奶大吵大闹……

后来暮色重了,麻雀不吵了,门前小河的水哗啦啦响得让人心烦,小屋上空的炊烟袅袅地飘荡着,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蒸红薯的甜香。

我咽着唾沫,撒腿向山下跑去,飞快蹚过小河,一头冲进奶奶家。正在灶间烧火煮饭的奶奶顺手在我屁股上拍一下,笑骂道:你个小心眼!

等热气腾腾的红薯端上桌,几个孩子一人一个抢到手里,也顾不上剥皮,张嘴就啃,烫得龇牙咧嘴咝咝地吐着气。

奶奶把松木棒子填进炕洞,火苗呼呼烧起来,火星毕毕剥剥地迸溅着,孩子们吃饱了,就双脚朝外并排躺在热烘烘的大通铺上,强撑着蒙眬的睡眼,等着奶奶来点数。奶奶总是先蹲在鸡窝边扒拉着数归窝的鸡鸭,一、二、三……数完了,嘀咕着:黄鼠狼没叼走,一个都不少。然后她再挪到大通铺前,按住一对对小脚丫,开始点数:一、二、三……数完了,满意地嘀咕着:狼没叼走,一个都不少!

有时孩子们故意缩起一只脚,或者把一大一小两只脚伪装成一对,看奶奶扒拉着手指半天都数不清楚,我们笑得滚成一团,胡乱嚷着:幺娃被狼叼走啦!我被狼叼走啦……

……嗯,从此,再也没人喊我了,就算我天天在狼窝里,也没人喊了。

想到这里,我眼睛猛然一辣,久违的泪水突然决堤而下,无法遏制,我看见自己的泪珠结结实实砸在水泥地上。悲伤突袭而来,瞬间耗尽了所有力气,我虚弱得不得不蹲下来,让自己在马路边哭一会儿……

#4

在老家呆了一晚,第二天我回单位了。

我打开手机红彤彤的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我知道自己的不告而别在副主任那里很难交差了。我也不去想,等到办公室再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到了单位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生怕别人发现。可推开门才发现办公室乱糟糟的,空无一人。

我赶忙给同事发微信,同事好久才回信息,说是副主任昨晚加班猝死了。本是电视里的情节,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的眼前,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双脚都软了,靠着办公室的门,顺着门就滑坐在了地上。

副主任曾经酒过三巡对我说的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酒后真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那天单位发绩效,副主任请我喝酒,酒后凛然:我必须对自己狠,这个世界才会对我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爹可拼,我只能拼命!

所以副主任年纪轻轻就已经两鬓斑白,跟他六十多岁的父亲走在一起,像兄弟俩。他拍着父亲的肩膀笑:我没事儿,少白头,高中就这样。

副主任女儿今年刚上幼儿园,追悼会上看着前来吊唁的人头攒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爸爸说是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紧紧地揪着,久久无法平静。

晚上回到家,我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漆黑的阳台上,望着前方楼群里明亮的灯火,焦愁闪烁。

打开从奶奶坟前带来的一包新土倒在花盆里,然后,把韭菜籽种进去,那干瘪的果实里有饱满的种子,蕴含着新鲜的生命。

也许生命就是这样吧,青葱翠绿,就是一季,开了韭菜花算是绽放过了。但更多时候还没开韭菜花,郁郁葱葱时就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很快就轮到自己了。

作者简介

田长锁,海南作家协会会员,海南司法行政系统民警,作品散见于《读者》《意林》等,出版散文集《星空》,曾荣获全国散文比赛多项大奖。

查看下方精选文章

田长锁 | 老屋说话

主编:风雨薇、绿柳
julichuanmei@yeah.net

扫码关注,阅读精彩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