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老朋友为我抄了一部书
在网上找到的李晓岚照片。
我和李晓岚是这样一种关系:不管多少年相互失联,一旦通个电话,不用任何寒暄之词,省却一切虚假客套,即直接开始闲扯瞎聊,仿佛并非十几年或几十年没见了,仿佛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凌晨三四点方各回各家。
所谓“闲扯瞎聊”,也不过就是他问问我在写什么文章读什么书,我问问他现在几个孙子几个重孙子,一聊到来不来深圳、回不回衡水时,就该挂电话了。如果把我们的聊天比作一种天气,那大抵是秋高气爽,风轻云淡。
难道有电闪雷鸣般的聊天吗?有。比如有多年不见的老相识重新接上头,电话那端开始时很热情,简直艳阳高照;很快话题一转,开始问你“现在什么级别”“每年挣多少钱”“买了几套房”等等,这时我会觉得心头一片乌云飘来,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儿稀稀落落砸下来。我倒不是特别在乎什么“隐私”,我实在是一时觉得无话可讲,局面僵在那里,似乎所有的阳光刹那间都消失了。
所以,交流对话叫做“聊天”是有另一番道理的:深聊浅聊,瞎聊尬聊,全看对话者双方营造出什么天气。万一风云多变,天不凑巧,这“天”也就聊不下去了。
闲扯半天,无非是说我和李晓岚的瞎聊境界很高。所谓“瞎聊”,衡水话叫“瞎侃”“瞎煽”。用“火”字旁的“煽”形容人们能言善道,意思是指“煽风点火”呢,还是“热火朝天”?大概指的是前一种。不过,用于后一种,我也觉得也非常合适。
李晓岚是我当年《衡水日报》的老同事,还是同住一间宿舍四、五年的老朋友。他比我大近二十岁,可是我从没有称呼过他“大哥”什么的,一直是“李晓岚”或“晓岚”的乱叫。他则称呼我“小胡”,或者干脆简称“胡”。
前几天他打电话过来,说,胡,你最近写了篇什么东西啊?有人转给我看,说是你的公号。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先给你聊几句。
然后不知怎么就说到他现在正在练习抄写《金刚经》。我说,赶快,给我抄一部,我给你寄线装宣纸本子过去。
他说,我这里有本子,你不用寄。然后又开始说他有个孙子多聪明,前些时候考英语,在郑州市排第五名。我知道这说的是他三儿子的孩子。老三在郑州工作,老大老二则和他老两口一起在衡水。
1982年2月我到《衡水日报》报到,老郭先安排我在通讯员小徐子的宿舍借住了几天,然后告诉我说你和晓岚一间宿舍。那时我已经在政文科上了几天班,知道李晓岚是位作家,1981年刚发表了剧本《腊妹子成亲》,有个评剧团正在排练,很快就要公演。我当然高兴和一位作家同一宿舍,至于他高兴不高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说他是枣强县肖张镇人,老婆和三个儿子都在肖张生活,他则每逢周末即往家跑。
现在想来,那时报社住宿条件真是简陋:一间平房,靠东西两面墙各放一张木床,床头摆一张水泥浇制的桌子。桌子漆成暗红色,桌沿磕碰初露出细细的钢筋。另有一把座上去咯吱乱响的椅子,之外室内空空荡荡,再无他物。
初进屋来,见靠西面墙的床铺空着,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床了。屋内应该很多天没有打扫过,地上桌上无一处干净明亮,可见李大作家实在不善料理自己。我一下子就放心了,因为我可能比他更不懂保持个人卫生。
东面墙上有幅书法,作品未经装裱,皱皱巴巴的宣纸随便用图钉钉在墙上,写的是辛弃疾的一首词: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
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我当时不知那字写得好坏,只知是草书,认了半天,似懂非懂。后来才知这是辛弃疾《西江月·遣兴》的后半阙。前半阙是: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我当时问过李晓岚,这字是你写的?
他说,哪里哪里,我可写不了这样,这是景县文化馆的一个家伙写的。书法家!三四十年后,李晓岚已逾古稀之年。他开始练字了。我上周收到了他寄来的手抄《金刚经》,静静翻阅,感慨万端。
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