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归鸟入山林 / 杨启彦｜南粤诗刊◇2021年3月刊◇总第45期
南粤诗刊
公园里散步，我见到了非老师。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我迎上去说，非老师，你的脚好点没？他笑道，好多了好多了，你介绍的桐子叶，闻着臭哄哄的，可真是个宝啊。
非老师放下手中的鸟笼，很多同行和散步的人便聚拢过来，和他打招呼。行家很快发现他鸟笼中一只很特别的鸟，非老师介绍说，那叫“凤头”，刚从成都买来，它能说会讲，还通人性，本事可大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乡下教书,结识了非老师。他还是一位老猎人，远近闻名。狩猎，我们老家叫跑山、撵山。皇帝的畋猎盛大隆重，带有为民祈福，张扬武功的天威；“山头烽子声声叫，知是将军夜猎还”，满是将军的威武与夜猎的超人武功。我更喜欢陈毅元帅的“猎取野猪遍山忙，捉蛇二更长”，豪情、艰苦、斗志尽在其中。老百姓的撵山，则多为果腹活命。如《诗经》所说：“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我对打猎没什么兴趣，满山遍野瞎跑，灰头土脸，野人似的，但对非老师的酒局情有独衷。他傍晚扛枪出了门，我们几个小年轻就深夜不睡地候着。凌晨两三点，或者三四点，他终于回来了。猎物细细剁了，油炸了上桌，一干人围着喝酒。天快亮了，酒也干了，才散场子。在那吃肉等供应的年月，非老师给乡下枯燥乏味的生活凭添了许多乐趣。他常乘着酒兴，给我们讲各种典故。比如，没月的时候，傍晚到了山上，猫着腰，贼兮兮地在密林中伏着，竖着耳朵听山鸡野鸡飞动的声音。天黑定了，鸟就不再飞了，记住它最后停留的那片区域，打开手电光去找——夜间，鸟是不动的。找到后，手电光照定猎物， “嗵”的一声，一条火龙疾飞而出……有月的时候，戴了头灯，伏在荒地里，竖起耳朵听。月亮升高了，草地里传来“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兔子吃草了。估计了兔子的位置，举枪，突然打开头灯，扣动扳机，火龙映红了夜空，兔子应声而倒。每当此时，我们就举酒庆贺，而我，也会想到“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也会想到射雕英雄传里的成吉思汗和郭靖。
然而，老非封枪了。他说，那是一次大型的猎捕活动，他负责老鹰山西面的路口。功勋卓著的大黄狗也来参战。不多会，一只小黄牛一样的麂子被大黄狗撵着，像一道闪电，飞奔而来。“嗵”一声，老非的枪响了。不幸的是：地上躺着的，不是麂子而是大黄狗。人们充满了惋惜：老非啊，吃了一辈子素，倒把手伸进猪油罐子里了。按家乡的规矩，猎枪误伤了人或是家畜，就应洗手封枪，否则要遭报应，灾难临头。那些年，非老师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明明瞄准了麂子的，却偏偏打了大黄狗。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政府收缴了枪支，不准打猎了。非老师很高兴，他说日子好了，用不着跑山了，让野鸡野兔小麻雀也过安生日子吧。不几年，非老师退休了,他到城里，买房子，带孙子，还养了很多鸟、兔子。木条装订成的栅栏，整整三大栏兔子，摆满了阳台，最上层是鸟笼，他自嘲说，这叫“鸟兔情结”。我赞赏说，这情结好，和谐相处。他说，最闹心的，是孙子孙女不让杀兔子，他们要把兔子放回山里去。之后的公园里，我便常看到提着鸟笼的他。养鸟人的队伍也很庞大，一溜地排开笼子，人和人交流，鸟和鸟说话。
很久没见到非老师，我疑心他是不是回乡下老家了。一打听，才知道他生病了。见到他时，他正在医院的走道上，一瘸一拐地挪动。奔走如飞的老猎人，变成这样，我有些心酸。扶着他慢慢坐下来，他的两个膝盖，疼得厉害。他有些悲观，说，到底还是遭天谴了，杀生太多，这双脚的使用期限怕是到了。我说，不就是骨质增生么，医生总有法子的。我给他介绍了桐子叶，泡酒擦，他答应试试。
非老师就这样蹒跚着了，日复日年复年，跑山成了陈年旧话。我有个侄女打来电话说，她和孩子在公园玩，大风把一个鸟窝从树上吹下来，一只小鸟摔伤了。她和孩子把小鸟带回家，想救活它，可是两天了，小鸟不吃不喝，快死了，问我怎么办？我赶紧打电话给非老师请教。非老师说有办法，能救活。侄女按他的说法去做，小鸟果然救活了。伤好后，侄女又把它放回公园了。非老师还常叫我去他家，把他养的兔子捉回家来杀吃。每次拿了，他都要编出话来哄孙子孙女，说兔子放到公园吃草去了。再后来，他和孙子一起，把剩余的兔子全放生了。非老师感叹说，现在的孩子，认识高了，不会伤害小动物，我们过去为了生活，现在的孩子为了生态。
一次在公园遇见非老师，他要我坐会，看看他的鸟。那鸟笼里，正是他的凤头。非老师婉转地吹了几声口哨，公园里的很多鸟，就飞过来，围着那鸟笼，热闹非凡。凤头叫了几声，围着笼子的鸟便喳喳叫个不停，凤头又叫几声，鸟们便飞散了。我问，这凤头，还真有威严，不简单。非老师说， “凤头”是他的最爱，又听话又懂事，有人出大价钱想买都舍不得卖，但明天就要送林草局去了，所有的鸟都要送去。我诧异，为什么要送林草局？他说，今年新冠疫情，人类需要反思，是猎人捕食了猎物，还是猎物反噬了猎人？国家有了新政策，不准养野生动物了。我说，那么，花鸟市场就有花无鸟了？非老师笑道，现在，人到哪儿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到处是花鸟市场了。
作者简介：杨启彦，云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