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无法拒绝张爱玲?

1955年于香港

她写尽了人性之恶,再回头,一步一光明。

1995年9月8日,75岁的张爱玲独自逝于美国寓所。

房东发现她的情形是这样的:屋里保暖的日光灯还开着,各种证件都收拾好了,放在门口处。她身着旗袍,穿戴整齐,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面容安详,静静地躺在靠墙的行军床上,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

许多人很惋惜,觉得她死得很寂寞。我却不免敬佩,她如此坦然面对生死,天心月圆般,保持着一生的高贵,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斯人逝去,如风如烟,多少年来,她却从没有远离过我们的视线。

1954年,摄于香港兰心照相馆

有人去上海、香港、甚至美国,走她走过的足迹,看她看过的风景;

有人崇拜、沿袭她的文字风格,最终成长为白先勇、王安忆、李碧华这样的文学大家;

有人不断把她的作品搬上荧幕,一次次引起热议。譬如近期《沉香屑第一炉香》电影预告发布后,大家痛心认为,男女主角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葛薇龙和乔琪乔……

人们不断地想象她,解读她,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张爱玲。

为什么我们无法拒绝张爱玲?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她身上对美的执着,对美的洁癖,一直深深地打动着我们。

1944年于上海,穿着清装皮袄外加浴衣

如果要论“生命的华美”,或许现代作家中没有人比得过张爱玲。她家世显赫,高贵气质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

1920年出生的张爱玲,从小在天津、上海的清末旧公馆里生活,“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她爱美,对美的自己、美的生活有一种极致的洁癖,实在是源于耳濡目染的高级审美。

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静

譬如,她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个性的要求,喜欢奇装异服,喜欢喝浓茶,喜欢吃蛋糕和冰淇淋,不吃有骨头的食物,喜欢干净整洁的枕头,总之凡事挑剔到不行。

儿时,她最记得做了新衣服的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往绿色的短袄上面别一枚精致的翡翠胸针。母亲生得美丽,又留过洋,永远是朦胧的洋装,还有湖蓝水绿一样葱茏的色彩。她一次次仰脸看着,心里早已暗暗许下隆重的愿望,“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

30年代中叶于法国,张爱玲母亲黄逸梵

在小女孩迫不及待长大的过程中,却遭受了继母赠衣的窘迫,一件碎牛肉颜色般的薄旗袍,穿个不完地穿着,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长大,逃脱了旧式家庭的束缚,压抑在内心里对美的渴望,便通过身上的奇装异服,淋漓尽致地张扬出来。

她在香港读书时买到几匹广东土布,便带回上海做了衣服,觉得像穿着博物馆的名画到处走;舅舅送给她一件大镶大滚宽大的清装皮袄,她便如获至宝。

1944年于上海,穿着清装皮袄

特别是祖母有一床夹被的被面,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合她的心意。她让好友炎樱设计成复古时装,穿着跟李香兰合照。

只见照片中,她斜坐在椅子上,眉眼低垂,神情却是如凤立般高贵,比旁边的影星更显风情万种。

1943年,张爱玲与影星李香兰

胡兰成记得,与张爱玲第二次会面的时候,她穿了一条宝蓝绸袄裤;后来有一天午后天气好,两人就到附近的马路上走走,她穿的又是一件桃红色的旗袍,且称“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衣服在她的心目中,并不是无生命的俗物,而是能够闻到香气的美好。单是这句话就能够感觉到,外表冷艳的张爱玲,实则内心却是天真无比的。

更有个性的是,1950年7月,张爱玲参加上海第一次文代会,“不论男男女女,都着灰蓝中山装,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网眼白绒线衫。”已经是建国之后了,她却依然活在自己的时装里。柯灵觉得她有“高处不胜寒”的美,丁玲却悄声指责她如此大胆、不和谐。

1950年,张爱玲于台湾花莲

她对衣装之美的洁癖,绝不仅仅是物质的享受,更是一种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的绽放。

没错啊,她的内心被富丽奢靡的贵族家庭滋养过,涌动在骨子里的自信,让她能够肆意挥洒自己的真性情,活成一个永远天真、永远甜俗的小女孩。

生命是一袭多么华美的袍,值得热爱,值得狂欢,怎能忍受上面有一丝丝的瑕疵?

对待生活如此洁癖,情感更是不用说了。

我们对张爱玲的了解,除了来自她的生活,也源于她笔下的故事。但若论她笔下的故事,最多的便是那些红尘男女的情路恩怨。她的一枝笔,毫不留情地将情爱写到极致,这也是她自己对情感的洁癖。

23岁遇到胡兰成的时候,他才华横溢,温情脉脉;她却从没经历过爱情,所有的风花雪月、男欢女爱,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她的“罗曼蒂克式的爱”,既是浪漫的遐想,也有浪漫的不谙世事。

胡兰成

第一次见面,胡兰成的一句“你的个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说者是情场高手,轻轻一撩,她的内心估计已经是胆战心惊的颤动。

没多久,她送给胡兰成一张照片,背后写着她的欢喜,“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高贵疏离如她,坠入情网后也无法免俗地沉溺和谦卑,哪里还管得了他的“汉奸身份”,以及他一众的桃色情缘?

1944年暮春,两人签下婚约,“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她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1944年于上海

抗战胜利后,胡兰成四处逃难,音讯寥寥。张爱玲惦念着他,不仅想方设法给他寄钱维持生活,还辗转千里从上海跑到温州探望他。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又有了新欢,并且毫不避讳地三人同行,只称她为妹妹。

待了不到1个月,她无论如何忍受不了啦,离开时,凄风苦雨,她高高的个子独立在船舷边,心中的浪漫爱情正在被一点一滴地击碎。

之后,胡兰成还想要“众美团圆”,她却已下定决心分开,将一段时间筹集的稿费30万元给胡兰成寄去,既是还他的钱,也是恩怨两清的最好办法。

同时还附有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晚年胡兰成

自那以后,两人再没见面。所有关于胡兰成的信息,她也一概不理会。

30多年后,她在美国得知胡兰成去世了,给朋友写信,仿佛说了个冷笑话,“同时得到(稿费)七千美元和胡兰成的死讯,难免觉得是生日礼物。”

虽是狠绝的话,却又让人觉得,嗯,“这很张爱玲”。

爱的时候是全然的爱,不爱了便一别两宽,毫不拖沓。在爱情之美的洁癖里,她是那样地痴情而孤勇,却也决绝而痛快。

此外,对待友情和亲情,张爱玲亦是干脆利落的。

她一生所交挚友不多,炎樱曾是学生时代要好的闺蜜。与胡兰成私下订立婚约的时候,炎樱在场;到了美国,与赖雅举行婚礼时,炎樱也在。

只是到了后来,炎樱由曾经的年少烂漫,变成了喜欢炫耀追逐爱情的虚荣。两人便渐渐淡了,连书信也不再写。

1944年于上海,炎樱与张爱玲

而那个曾经风光又没落了的旧家庭,她也没什么留恋。与虐待和关禁过她的父亲决裂;成名后还钱给母亲,报答曾经收留她的温情,也告别曾经困窘的难堪,两不相欠;而对于唯一的弟弟,“生得很美,没志气,多病,非常馋”,张爱玲的遗嘱也没有给他留一分钱。

有时候想想,这样的张爱玲,真的让人觉得很难搞啊。她只凭浪漫的本心做事,任何规矩和道德枷锁对于她而言,统统都不管用。如果她是我们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一定会觉得她实在太无情了。

晚年的弟弟张子静

可是你又忍不住心疼、怜惜她。因为她照见了我们每个人内心中,对纯粹情感的向往和追求。

对情感之至纯至美的癖好,不是绝情,而是深爱。

1944年于上海

都说张爱玲的一生,比她的小说还要精彩。可是如果没有她的小说,我们的世界不免缺失了太多栩栩如生的传奇……

每每读着她笔下“爱情战争”题材的故事和人物,那种永恒流动的华丽与苍凉交织的底色,往往让人心惊。

在知乎上见过太多人感叹说,每次看张爱玲的小说,都感觉像是在看电影,因为她的文字画面感十分强烈,颜色又绚丽纷呈,简直身临其境。

确实,她的小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基本上剧本都不用怎么修改,台词都是一模一样的,可见她的功力之深。

张爱玲的港大学生证

而不管是人物还是画面,她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独特的色彩、氛围的表达。

印象深刻的是,她笔下的葛薇龙长着一张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她说那是“粉扑子脸”,让人读来便觉得白里透红,圆圆润润的。或许只有年轻时候的刘亦菲,才能演绎出这种古中国的情调。

1944年于上海

她写葛薇龙去姑妈家离开时,回头看那香港半山豪宅的感觉:“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那一个比喻简直触目惊心,她不直接说梁宅怎么鬼气妖气,反而用眼前那么具体的薄荷酒里的冰块,来让你自己去感受,那丝丝的冰凉,晃动的鬼魅,而且还是“绿幽幽”这样的颜色,仿佛就要把人吞噬。

后来再一想,也不免惊叹,葛薇龙就是在这样催眠般的诡异里,一步步走入那无底的深渊啊。

1944年于上海

李碧华曾经说过,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张爱玲有著名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之论,李碧华写《青蛇》,“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世许多人不断地模仿她的写作笔法,却似乎再也没有人能够超越那座巅峰。

1944年于上海

因为她笔下所有华丽又苍凉的一切,都有她自己在其中——

不顾一切追逐爱情和金钱的葛薇龙,精明算计、豪赌爱情的白流苏,爱得自欺欺人、阴森可怖的曹七巧……

到了张爱玲自己的身上,她不是没有遇见过这些挣扎。可是,她已经一遍遍让笔下的人物替自己活了一场,发现那样统统不行。最终在真实生活中,才拥有了对待情感和生命的决绝和干脆。

1946年8月于上海

许子东和阿城曾去拜访北岛。北岛问,你们这么多人喜欢张爱玲,她把人性写得这么恶,有什么意义呢?阿城说,写尽了人性之恶,再回头,一步一光明。

她对待写作之美的这种洁癖,却是用生命来全然投入“写作”这件事情,也从中得到安放与救赎。

1944年于上海

记得张爱玲曾在《私语》里写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她就像是这朵高贵、完美的玉兰花,拥有美的洁癖,不容一丝瑕疵。

斯人已远,回首怅望,我们对张爱玲的情绪,似乎一直都是复杂又矛盾的。

1944年于上海

我们自知无法拥有她的家世和才华,做不到她那么洒脱决绝;她的高贵冷僻、孤绝于世,让我们不太敢和她做朋友,也并不一定想成为她那样高处不胜寒的人……

正如张爱玲所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世事已经那么艰难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更希望自己的人生是热闹幸福的大团圆,而不是寂寞苍凉的一个手势。

可是那又如何呢?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远远地欣赏她,怜惜她,赞叹她,哪怕只是离她的坦荡通透再近一点点,便已足够!

1966年于华盛顿

参考资料:

许子东,《许子东细读张爱玲》

凯瑟玲,《张爱玲传:也孤独,也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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