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歌
难民
曲身,为重负,为有时
可见有时不可见的重负,
他们颠踬于泥泞和沙漠,
猫腰隆背,饥肠辘辘,
沉默的男人们穿着厚重的夹克,
那是永远的四季服装,
满脸皱纹的老女人,
紧紧攥着什么,一个孩子,
灯盏,或是一块最后的面包?
可能是今日的波斯尼亚,
三九年的波兰,八个月以后的
法兰西,四五年的德意志,
索马里,阿富汗,埃及。
总是一辆马车,或者至少有一辆手推车,
装满各样宝贝(一床被子,一只银杯,
消失的家园的气味),
油尽了孤立沟渠中的汽车,
一匹马(不久就会被留在身后),雪,许多的雪,
太多的雪,太多的日头照射,太多的雨,
总是那种独特的姿势
仿佛倚向另外一个,更好一些的行星,
那儿也许可以少一些野心勃勃的将军,
少一些雪,少一些风,少一些大炮,
少一些历史(啊,没有
这么一个行星,只有猫腰隆背)。
拖着双脚,
他们慢慢,非常慢地
移向一个乌有的国度,
一座乌有河边的
无人之城。
读者来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阴影。
写写生命吧,
写写普通的日子,
写写对秩序的热望。
将学校的钟
作为你节制,
乃至博学的
楷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
黑暗的扩张。
瞧瞧吧,
水泻不通的体育馆
堆积的人群
唱着仇恨的的赞美诗。
太多的音乐,
太少的和谐,和平,
理性。
写写那样的时刻
友爱的天桥
较之绝望
似乎更耐久。
写写爱吧,
写写悠长的夜晚,
黎明,
树木,
写写对于光明
无止境的耐心。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闻名
望着我。一粒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
嘴唇红润,濡湿,而且闪亮。
哦弗美尔的小女孩,哦珍珠,
蓝头巾:你无处不明亮
而我由阴影组成。
光明睥睨阴影
带着宽容,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译注:弗美尔(Vermeer, Johannes 1632-1675),荷兰杰出画家,现仅存世36幅作品。
和你一起听过的音乐
和你一起听过的音乐不止是音乐......
和你一起听过的音乐
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忧郁的勃拉姆斯和哀伤的舒伯特,
一些曲子,肖邦的第三奏鸣曲,
几首令人心碎的
弦乐四重奏(贝多芬,慢板),
不想死去的
肖斯塔科维奇的哀思。
巴赫美妙的热情合唱曲,
仿佛有谁召唤着我们,
要求着欢乐,
纯洁而公正的欢乐,
欢乐,欢乐中
有着不言自明的忠实。
卢托斯拉夫斯基的某些片段
和我们的思绪一样易逝。
一位黑人妇女演唱的布鲁斯
像一块黑铁穿透了我们,
甚至当我们走在又脏又丑的小城街道上
它也到达了我们。
马勒无休无止的进行曲,
喇叭的声音开启了第五交响曲
然后是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你有时叫它“malheur”)。
莫扎特安魂曲中的绝望,
他欢快的钢琴协奏曲--
你哼唱得比我好,
但我们俩儿都知道这一点。
和你一起听过的音乐
将会和我们一起生长。
译注:(1)卢托斯拉夫斯基(Witold Lutoslawski 1913-1994)波兰作曲家,致力于创造一种融合民族音乐成分的新的音乐语言。
(2)河名(Malheur River),位于美国俄勒冈。
◎全民公决
乌克兰就独立
进行全民公决。
这一天巴黎有雾,气象员
预报有风,是个多云的日子。
我愤怒于自己,愤怒于我
狭小,碍手碍脚的生活。
塞纳河被套在两堵堤墙中间。
书店陈列出
新版的叔本华
《论人世的痛苦》。
巴黎人躲在温暖的毛料外套里
在街上乱走。
雾渗进嘴唇和肺里
仿佛空气在啜泣,
为自己,为冷冷的黄昏,
夜晚多么漫长,
星辰又是多么残酷无情。
我乘上一辆去往巴士底的公汽,
监狱二百年前已经铲除,
我试图读些诗歌
但我什么也没有理解。
随后到来的都是不可见的和简单明了的。
无论是什么,不过是踌躇于嘲讽和恐惧之间。
不论什么会得幸存,都是阴郁的
如同断头台上的一只眼。
◎烟
太多的挽歌。太多的记忆。
干草的气味和一只白色苍鹭
茫然飞过田野。
我们知道如何隐藏死者。
我们不想杀死他们。
但是强有力的光明的时刻
躲过了我们的符咒。
我的房间里堆满了梦
叠得高高的像一堆地毯
在里面,是一个闷热的东方商店
已没有留给新的诗歌的空间。
草鹿不愿飞行,
她要兑现预言。
无人对神表示敬意。
一个愤怒的祈祷者更有力。
椴树上的花朵,一个显豁的伤口。
烟从低处的镇子上升起
和平进入了我们的所有的家园;
我们的家园占据了各个角落。
◎灵魂
我们知道,我们不被允许使用你的名字。
我们知道你不可言说,
贫血,虚弱,像一个孩子
疑心着神秘的伤害。
我们知道,现在你不被允许活在
音乐或是日落时的树上。
我们知道——或者至少被告知——
你根本不在任何地方。
但是我们依然不断地听到你疲倦的声音
——在回声里,在抱怨里,在我们接到的
安提贡来自希腊沙漠的信件里。
译注:安提贡,希腊神话里“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的女儿。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让弥散的思绪在寂静中持续
尽管纸页几乎已写满而火焰摇曳
我们还没有达到我们的高度
知识好象一粒智慧的牙齿生长缓慢
人的身高依然
仅及门楣
远远的,一首歌和一只喇叭
欢快的声音如一只猫移近
消逝的并没有落入虚无
司炉工仍在朝火上添碳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在某种坚硬而干燥的物质
你必须镌刻真理
◎火
或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阶级,
一个个人权利的信奉者,“自由”
这个词于我简单明了,它并不意味着
某个特殊阶级的自由。
政治上幼稚,接受过普通的
教育(短暂而肤浅的幻觉
是它主要的营养),我记得
那灼人的火焰,炙烤
焦渴的人群的双唇,烧掉
书籍,烧焦城市的皮肤,我曾惯于
同唱那些歌曲,而现在我知道附随他人
是多么美妙;后来,我亲自,
尝过嘴里灰的味道,我听到了
谎言嘲弄的声音和唱诗班的尖叫
当我触摸我的头,我能感觉到
我的国家凸出的头盖骨,它坚硬的边缘。
◎凯斯兹的日出
白色建筑在半明半昧中隐现,尚未露出
全貌,在它们边上,灰灰的葡萄园,黎明前的寂静;
朱达斯数着他的银币,婆娑的
野生橄榄树祈祷扎根到大地的更深处。
太阳就在那里!但依然很冷
一片模糊的景致弥漫在我们周围;
星辰已经离去而僧侣们贪婪地睡熟,八月以前
鸟儿不得唱歌,仅有一只,时不时地
象一个中学男生结结巴巴念着拉丁语。
现在是早上四点,绝望住在那么多的房子里。
正是那些长着一副瘦脸的悲哀的哲学家们
炮制他们文采斐然的警句的时候,而疲倦的
前晚带回布鲁克纳和马勒唱片的售票员
不太情愿地进入了睡梦,来不及喝彩。妓女们回家
回到她们那破旧的公寓。
我们祈望那些灰色的
仿佛覆盖了一层火山灰的葡萄园,重获生命,
祈望那些远处的城市从无知无觉中苏醒,
而我祈望不要混淆了混乱和自由
祈望重新获得
将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连接起来的忠诚,而不哄骗心灵。
在我们的下方大海转蓝而地平线
愈见清晰,好似一根修长的束发带
可爱地、牢牢环绕着我们转动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信心十足地摇晃一如鸥鸟
俯身蓝蓝的深水,片刻之后
太阳那深红色的光环出现在层层山峦形成的半圆
送回光明的礼物。
译注: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奥地利音乐家和音乐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