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就叫悲从中来吧(二)
【仙途漫漫】
作者:弥陀
回都城的路并不顺畅,杀手一波一波的来,饭菜会被下毒,客栈会在夜里失火,马会在路上受惊……,同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好在,安琦与沈越都活了下来。
最后一次刺杀是在临近都城的郊外,沈越同安琦一路奔逃至山里,天上下着雨,他们聚在山洞里的火堆很前取暖。
“父王为什么不派人来接我?”这话是沈越问的,他尚不知他所谓的父王,苍梧国的王,已是将死之人。
安琦熟练的拔掉肩头的箭,“那也要有人可派。”
沈越拨了拨火堆,“朝中无人支持我,那我回去如何能成为储君?”
安琦抬头看着他,木着一张脸说道,“世人都有追名逐利的心,你能活着回去,自会有人支持你。”
安琦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好似并不在意,敷了药之后便闭着眼睛养神,火光映着她惨白的脸。
沈越想这个倔强奇怪的姑娘是他唯一能依赖的人,可他不信她,世人都有追名逐利的心,她却说她要让苍梧国的百姓脱离饥寒交迫之痛,不再受流离失所之苦。
“安琦,你没有做过仙,怎么能保证神仙比凡人好过,倘若神仙也是苦的,那你所受的这些罪有什么用呢?”
火烧树枝发出噼啪声,长久的静默之后安琦睁开眼睛回了一句,“总好过在生老病死中来来回回的挣扎”,而后起身拎着剑往外走,“公子,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赶回都城。”
苍梧国生了政变,连夜潜入都城的沈越跟着安琦来到一座庙里,寺庙原是供奉宗室牌位的庙,存在的年份比苍梧国还要久远,因着年久失修的缘故,破败且荒凉。
守庙的老和尚将沈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老和尚说,“公子当了王,得将宗室的牌位挪回来,后辈的小子们忒不懂事,祖宗选定的地方怎么能说弃就弃了。”
沈越迷茫的点了点头,余光看见安琦走进主室,跪在高高在上的佛祖很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不知道求了什么,而后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虔诚的有些可怜。
老和尚看着安琦叹了口气,又同沈越说道,“公子当了王要施仁政,尽量少杀人。”
沈越开始觉得奇怪,他明明连身家性命都得依托于别人而老和尚却笃定了他能当王。
“听老师傅的意思,好像那王位是非我莫属的。”
“你我身为凡人,命运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定下来的。
”老和尚转了身,“安琦姑娘,天要亮了!”
政变持续了十多天,沈越有十多天没有见到安琦,再见时安琦一身血污,发型有些散乱,手中拿着一封诏书,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黯淡无光。
“公子是苍梧国名正言顺的王了。”
“我父王……”
“死了!”
“安琦,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得了。”
“安琦,人命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呢,安琦想,她为了让一些人活着去杀死另一些人,她也不知道人命算什么,身为凡人,既矛盾又无可奈何,所以她才要成仙。
沈越被迎进王宫时都城里还是一片狼藉,死去人的孤独的躺在地上,尸首无人收取,活着人木着一张悲伤的脸,如同行尸走肉,安琦面无表情的同他说道,“公子看到了吗,这就是弱者的下场,你可以不去杀人,但你得强大到别人杀不死你。”
沈越转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问,“安琦,你会不会忘记你说的话?”
她说的话,安琦想了想,是了,她说过沈越要是肯做王,她会保护她。
安琦回答,“不会!”
沈越脸上露出笑容,恰逢阳光穿透乌云落在大地上。
安琦想,等到人们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时,死去的人都会得到解脱。
加冠礼是在沈越承继王位半年之后举行的,先前的破庙修整过后焕然一新,整体上威严庄重且大气,算起来,身为宗亲族长的老和尚与沈越的祖父同辈。
由老和尚主持的冠礼结束之后沈越成了苍梧国名正言顺且再无争议的王。
一个月后,安琦提议娶丞相的女儿立为王后,沈越问了一句,“你觉得那姑娘好吗?”
安琦回答,“贤良淑慧,知书达礼再好不过了。”
沈越笑着看向安琦,“寡人觉得上将军的女儿也很好,寡人喜欢她骑马射箭是英姿飒爽的样子。”
那样的神情和语气好像是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忽然间遇到了一件趣事,这趣事与他相关,且恰到好处的勾起了他的兴致。
安琦恍了恍神,“王上喜欢的话就一并娶了。”
“寡人若是喜欢你”,沈越忽然凑到她跟前,“是不是也可以一并娶了?”
安琦在慌乱的后退中撞倒了椅子,沈越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笑出了声,“寡人同你说笑的,寡人不会妨碍你做神仙的。”
好在是个玩笑,安琦松了一口气,“王上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只是,王上日后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的了。”
这样的事……,只是个玩笑啊,安琦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沈越在加冠亲政之后在都城建了府邸给安琦,又许她自由出入王宫的特权,她说的话他都会听,甚至在都城里建了一座宜和戏院,昔日戏班子里的故人尽数被找了回来。
班主说王上对她十分的好,她想了想,可不是十分的好吗,她随军平叛归来他亲自去城门口迎接,她病了他亲自到她府上探看,便是在王宫里她曾住的院子仍是她的。
这些好让她觉得人世里并非只有生老病死,还有满心欢喜的快乐。
而这快乐又让她生出几分忧虑来,仙门来信让她早日回去,以免滞留俗世毁了仙缘,便连老和尚也同她说徒留无益,可她总觉得不是时候,苍梧国政事不稳,万一生出变故又是血流成河的祸乱。
伍
沈越执政的第三年,苍梧国朝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
安琦在春猎时与已为夫人的上将军之女因为争一只兔子的缘故打了一架,以往也不是没打过,上将军之女好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收着敛着且能同她切磋的女子,自然是遇着机会便要比试一番。
只是没想到夫人怀了身孕,比试时意外小产,侍医诊了一夜,安琦跪了一夜,她与夫人脾性相合,是情同姐妹一般的关系,早先就说等夫人有了孩子要拜她为师的,可孩子没了,与小呶一样,死在她的手里。
天亮时夫人转醒,拉着沈越的衣袖给她求情,“王上,此事与安琦无关,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自己怀了王嗣,我……”
“荒唐”,沈越截断她的话,指着安琦问道,“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以下犯上是大罪,岂是你一句与她无关就能了的。”
自己是什么身份呢,安琦想,没名没分,非臣子非夫人,她早该离开的,出了这样的事,怎能与她无关呢,明明是她酿出的祸端。
沈越看一眼失神的安琦,冷言道,“安琦,是寡人往日里对你太好了,以至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呀,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个一心为求飞升成仙的修仙人。
安琦伏在地上,闷声说道,“请王上责罚!”
倒也没有受多大的责罚,不过是在府里禁足了几个月,没了进出王宫的特权,不再参与朝政议事,很久很久见不到沈越……
好在她在禁足期间习惯了闭门不出的生活。
不久之后都城出现瘟疫,先是死了几个人,后来死了几十个人,再后来死的人不计其数,太庙里求卜问卦的结果是苍梧国政变之时死去之人因未得到妥善安置的缘故魂魄无法进入轮回,长时间的飘零之后迷了神智,化成恶鬼为祸人间。
宗庙里身为宗室族长的老和尚来找过安琦一次,两人商谈了几个时辰,老和尚离开之后安琦写了封信寄往仙门,仙门回信让她或置之事外或度化亡灵,且不说这些年她的灵力消散的厉害,即便是灵力充盈,她也没那样的本事。
安琦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可上天并不怜悯她,许是因为那场政变中她杀了许多人的缘故。
算了,杀人偿命,就当是赎罪好了,倘若下一世仍能遇到喜欢的人,那做一个在生老病死中挣扎的凡人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反正她也没做过神仙,说不定做了神仙也一样要挣扎着活。
安琦去了宗庙,天尚未亮透,老和尚站在庙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安琦朝他拜了一拜,还未开口便听见老和尚说,“安琦姑娘现在走还来得及。”
“族长是舍不得宗庙吗?”安琦笑着说道,言语轻快一点都不像是在谈论生死之事,“也不是全都烧了,只烧一间放经文的屋子,城里百姓都是无辜之人,无辜之人即便死后化成恶鬼也该有入轮回的机会”,安琦边说边随族长往庙里走,“族长,我没修过佛理,没那样的本事,只能用经书来试着度化他们。”
“也不知道王上会不会怪罪老僧,早知道老僧就不在这里做和尚了”老和尚边走边抱怨,“老僧做了近百年的和尚也参不透佛祖的经文,唉,算了,烧了就烧了吧”,走到放置经文的屋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安琦问道,“安琦姑娘呀,你心中可有怨啊,要是有的话,老僧可以念段经文给你听听。”
安琦同他笑了笑,“没有,就这样就好。”
老和尚觉得安琦好像是变了,可哪里变了呢,他盯着安琦看了一会,没看出来,便回了一笑,转身走了,走了十多步听见寺里响起了晚钟,他忽然觉得安琦那一双眼睛好像是清澈透亮了许多。
老和尚兀自摇着头笑了笑,“唉,老僧竟是虚度了上百年的光阴,妄图用避世的法子来顿悟佛理。”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飞鸟聚集在都城的天空上,城里的百姓看见一只凤凰自大火中飞上天空,一声长鸣之后隐入绽放着五彩霞光的祥云之后。
出现在宗庙里的沈越看着慢慢消失的五彩霞光向身侧的人问道,“仙君,安琦做回神仙了还会不会记得我?”
“王上觉得呢?”
他能觉出什么来,他没有仙缘,既成不了仙也不会同仙在一起,安琦若只是个修仙人就好了,毕竟也是凡人,与他既然能够相遇那便是有缘分的。
可她本就是仙,而他不过是她历劫途中的一个障碍,他说了,他不会妨碍她做神仙。
沈越说道,“都忘了吧,将人世的一切都忘干净,好好的去做她的神仙,安琦说的对,无论怎样都好过在生老病死中来来回回的挣扎。”
“王上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仙君同沈越行了一礼,“小仙告辞了。”
十多年之后的沈越已经想不起来那日百鸟朝凤的盛景了,他只记得那个心心念念想要成仙的姑娘终于得偿所愿了,可他这一生短短的三十多年算什么呢。
“安琦,我总是忍不住去想,我若是作为沈家的家主死在宜梧城里会不会这一生就不那么苦了。”
“安琦,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当这个王呢,整日里寡人寡人的挂在嘴边,到最后还真成了孤家寡人。”
“安琦,寡人觉得做凡人苦,寡人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寡人也想当神仙。”
……
沈越死之前絮絮叨叨的说了大半夜的话,守夜的内侍是的新来的,不知道安琦是谁,先是觉得王上疯了,又觉得王上很是可怜,后来便觉得害怕,一转身跑去叫人了。
宫里没了旁人,安琦撤了隐身的仙法,走到沈越床上替他掖了掖被子,附在他耳边说道,“沈越,对不起。”
早该同他说这一声对不起了,她将他送上王位,逼着他娶了他不喜欢的女子,让他孤孤单单的活在王宫里,殚精竭虑的做好自己讨厌事。
她若是早些同他说一声对不起,说不定那些逢场作戏的感情就成了真的了,她的悲从中来是因为她快乐过,而沈越的悲从中来是因为他一直都不快乐。
沈越叹了口气,好似一下子放下了这一世的负担,这一声叹息让安琦生出满心的悲伤和愧疚来,沈越这一生啊,多多少少因着她的缘故,一直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将灵力汇聚在指尖上,在沈越额头上画了一个仙纹,浅声说道,“沈越,我把这仙位给你,你可要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啊。”
我将这个故事写完用了七天,我仍是不解,天界里一向薄情寡淡的安琦仙子不过是下凡历了个劫,怎么就学会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了呢。
七天后安琦带着凤火石如约来了书店,我问她,“您都活了几万年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扭头看着窗外,过了许久方才同我说,“因为这是我欠他的。”
我探着身在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入了秋,山里的竹子仍是碧油油的,唯有院子里的老槐树落完了叶子,倾着干枯老迈的枝丫立在黄昏里,将本来因空旷而显得荒凉的院子映衬的温暖安详了起来。
我缩回身子,点了点头,兀自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您这样做应该是对的。”
安琦回头来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感情的事不能分对错。”
我想了想,没想明白,又问了问题,“那您会后悔吗?”
“会呀,”安琦起身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叹了气,“我一直都觉得后悔,可有什么用呢。”
谁知道啊,或许会有用的吧,我无法回答,她也不需要我回答。说实在话,感情之事过于复杂玄妙,我一直不懂,好在我也不在意,而我在意的那一颗凝聚凤凰涅槃之火的石头到了我的手中。
我哦了一声,起身说道,“水凉了,我去添水。”
受安琦之托去接沈越去天庭的那一日是个艳阳天,隶属于幽冥界的黄泉将幽冥与人间隔成两界,奈何桥上的天还是人间的艳阳天,三三两两的鬼差仰着头站在奈何桥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各色各样的人魂迈着各色各样的步子打从奈何桥上走过,过了奈何桥便能听见望乡楼里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偶尔还能听见说书先生拍惊木的声音,喜气洋洋的门童迎了客,店小二高声报着菜单,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咚当啷的一通响,大厅里有叫嚷着行酒令的客人,有人笑容满面的吃着馒头,还有人痛哭流涕的吃着汤面,有人静默无声,有人大吵大闹,烟火气十足的望乡楼如同人间热热闹闹的夜市。
可再十足的烟火气也比不上太阳光一分,哪怕那阳光是冷的,哪怕那烟火气是暖的,过了奈何桥,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黄泉的路,再炽热的太阳也暖不了没壳的魂。忘川河水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老旧破败的船载着喝了汤的鬼去转世投胎,立在河心的轮回塔安静沉默的如同一块墓碑,断念斋的孟婆得了空闲仍旧趴在窗户口发呆。
古老的传说里,黄泉由神的一念生成。白日梦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本散着霉味的书,泛黄的书页里写着:一念生成的黄泉隔着生与死,所以,人和鬼只差着一念,一念生,一念死。
我絮絮叨叨的同沈越说了一路,什么“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凡人最苦,不仅会饿会渴,囿于生老病死的局限,还要受着七情六欲的羁绊,所以很多人不肯好好做人,你能成仙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机缘。”
又什么“我没做过凡人,不能说做凡人好,也不能说做凡人不好,我只能同你说做了仙未必就是好的。”
我本来还要说“作为一个仙,你要活很久很久,久到你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久到你忘记时间存在的意义,所以你不能肆无忌惮的去喜欢什么东西,不能全心全意的去爱上什么人,你得是一滩荡不起涟漪的死水,无厌悲、无喜乐。”
想了想,算了,毕竟他还没有活那么长的时间,他体会不到,所以他不会懂,又毕竟,我也不是太懂。这话是旁人同我说的,我单觉得有几分的道理。
飞升的仙人一如既往地少、很少,浩渺无边的尘海里机缘总是比缘分还要难得,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将高高在上的飞升亭映衬的威严肃穆且冷清,我站在经年累月浓的化不开的雾霭里看着沈越迈着迟缓步子登上第一级台阶,终于忍不住问道,“沈越,你会后悔吗?”
长久的静默之后沈越转身回答,“不会了。”眉目之间锁着如这雾霭一般浓的化不开的忧愁。
我从没见过飞升的仙人会是一副双目无光,神色憔悴的样子,整个人死气沉沉的站在台阶上如同一个被人遗弃的木偶。
“如此最好,”我同他说道,“沈越仙人,祝您:一路顺风,步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