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军:《庄子 · 齐物论》疏义

提要

《庄子齐物论疏义》,以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本底本,注释以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及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为主,间采他注,酌加注文。章后、篇后疏义,系该章、该篇内容提要。《齐物论》是庄子的政治哲学,出之以庄重之言和寓言华辞参半。齐物论的两大意义,是齐一万物,和齐一物论。齐物是就全部自然、人类社会而言,重心是人类社会。齐物的依据是所有个体生命天赋之性来自道,从而主张人类平等,即人的尊严、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人人平等。齐一物论是就思想言论而言,其依据是人类平等,和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局限性,从而主张言论自由平等,对各种言论持批判态度,反对霸权话语,对一家言论独大成为意识形态持高度警惕的态度。

关键词:齐物论;齐一万物;齐一物论

例言

疏义底本,为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排印本。《集释》系以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以及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为主,间采他说。

分章注解。

各章题目,为疏义用庄子原文关键词所加,或据内容酌拟。章题后括注,系说明本章主题为齐一万物、或齐一物论、或兼而有之。

正文大字,为庄子原文。括号内小字,为简要注疏。注为郭注,疏为成疏,《释文》为陆德明《释文》。注疏为读庄必经之正途,而较多发挥,或有失当,节取其贴切庄子正文之解释,省略处不加省略号,以免繁琐。间采他注,标明出处。疏义对难字注音,径用拼音;酌加注文,前加案字。

章后、篇后疏义,系该章、该篇内容之钩玄提要。

讹脱衍字,从王孝鱼校正。异体字一般径出正字,必要者,仍出异体字,括注正字。

正文用楷体字,正文中关键词句用黑体字,注疏用宋体字。

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注: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

疏义

郭注解释“齐物论”之义,“自是而非彼”,指物论。“彼我均”,指齐一万物,亦是指齐一物论。依庄子,物论与其齐之,莫如置之。

齐,齐一、平等。《谷梁传》襄公二十九年:“阍,门者也,寺人也,不称名姓。阍不得齐于人。”汉桓宽《盐铁论·地广》:“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劳佚不齐,独不当调邪?”

物,指自然万物,《老子》:“万物并作。”

物,亦是指人、人类。《齐物论》题下郭注“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表明物指人。《齐物论》正文“与物相刃相靡”,言与人相互砍杀、相互追杀,物指人。“以隶相尊”,表示对待奴仆亦相互尊敬,人的尊严人人平等,深刻地表明是齐物是指人类平等。唐魏征辑《群书治要》卷三十九《吕氏春秋》:“亡国之主必骄,必自智,必轻物。”注:“物,人也。”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周易·乾》:“圣人作而万物睹。”《传》:“物,人也。古语云‘人物’、‘物论’,谓人也。”

物论,人之言论。此指庄子时代战国诸子学说。

历来对“齐物论”之义的解释:

一、论齐一万物。《文选》卷六晋左思《魏都赋》:“万物可齐于一朝。”晋刘逵注:“庄子有齐物之论。”

二、论齐一物论。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诸子》:“《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

三、论齐物、齐论。清末王先谦《庄子集解》:“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齐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己。”

四、明万物之本然。民国刘咸炘《庄子释滞》:“此篇初明万物之然,因明彼我之皆是,故曰齐物。”

根据《齐物论》的实际内容,“齐物论”之义,包括齐一万物、齐一物论。

依庄子,齐一万物,即万物平等、人类平等,落实到人类社会,即人的尊严、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人人平等。齐一物论,即言论自由平等、言论平等。齐物是齐论的逻辑前提,齐论是齐物在言论、思想文化上的落实。在《齐物论》各章中,或分别讨论齐物、齐论,或兼而有之。有时,齐物、齐论具体化为一段话题,亦难截然划分,不必过于拘泥,例如讨论“天籁”。

《齐物论》在讲齐一万物、齐一物论时,讲明了所依据的道。这才是《齐物论》最重要的内容。

依庄子,万物“赅(案:齐,平等)而存焉”(《老子》:“万物并作”、《礼记·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意同),就是道。齐一万物、齐一物论,是依据“赅而存焉”的道。

总论部分

1.天籁:出自自己的、自然的、无作意的声音(齐一万物、齐一物论)

南郭子綦(疏:楚昭王之庶弟,楚庄王之司马,字子綦。居于南郭,故号南郭。其人怀道抱德,虚心忘淡,故庄子羡其清高而托为论首。)隐机(疏:凭几)而坐,仰天而嘘,荅(tà;dá。疏:解释貌)焉似丧其耦。(《释文》:司马云:耦,身也,身与神为耦。《集释》:俞樾曰:丧其耦,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颜成子游(《释文》:李云:子綦弟子也,姓颜,名偃,谥成,字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疏:如何安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注:吾丧我,我自忘矣。疏:丧,犹忘也。)汝知之乎?女(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注:籁,箫也。况之风物,异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则天地之籁见矣。疏:咸禀自然。案:天籁,喻指出自自己自然的、合理的声音,既不是出自损人利己的作意,也不是出自被役使。)”

子游曰:“敢问其方?”(疏:方,道术也。)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liù。注:长风之声)乎?山林之畏佳 (注:大风之所扇动也),大木百围之窍穴(疏:树孔),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柱子上的支承大梁的方木,即枓),似圈(juàn),似臼,似洼者,似污(疏:污下)者;激者,謞(hè;xiāo)者,叱者,吸者,叫者,譹(háo)者,宎(yǎo)者,咬者,(疏:激者,如水湍激声也。謞者,如箭镞头孔声也。叱者,咄声也。吸者,如呼吸声也。叫者,如叫呼声也。譹者,哭声也。宎者,深也,若深谷然。咬者,哀切声也。)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注:济,止也。烈风作则众窍实,及其止则众窍虚。虚实虽异,其于各得则同。疏:泠,小风也。飘,大风也。于喁,皆是风吹树动前后相随之声也。案:晋孙绰《秋日》:“疏林积凉风。”状风吹树林之声,似又不同于风吹树孔之声。)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刀刀)乎?(注:调调、刁刁(刀刀)动摇貌也。言物声既异,而形之动摇亦又不同也。动虽不同,其得齐一耳,岂调调独是而刁刁(刀刀)独非乎!《释文》:向(秀)云:调调、刀刀,皆动摇貌。”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疏:地籁则窍穴之徒,人籁则箫管之类,并皆眼见,此则可知。惟天籁深玄,卒难顿悟,敢陈庸昧,请决所疑。) ”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注:此天籁也。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疏:使其自己,当分各足,率性而动,不由心智,此天籁之大意者也。案:庄曰自己,动宾结构,发自自己、自己而然,自然。郭注言非为也、成疏言不由心智,指无为、 非有作意、算计。)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注:物皆自得之耳,谁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籁也。 疏:自取,犹自得也。言风窍不同,形声乃异,至于各自取足,未始不齐,而怒动为声,谁使之然也! 案:庄曰怒者其谁耶,指不是出自受役使。) ”

疏义

“吾丧我”:我,指有作意的、有算计的自我。根据下文,我,亦可以指受役使之非我。

“天籁”:庄子言“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郭注“天然耳,非为也”,成疏“不由心智)”;庄子言“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郭注“物皆自得之耳,谁主怒之使然哉”,成疏“自取,犹自得也”,“未始不齐”,“谁使之然也” ),乃是表示,天籁就是万物与人类自然的、非作意和非算计的、非役使的和非受役使的声音。声音如是,万物与人类的发育、发展和活动亦复如是。这就是天籁喻的全幅意义。

在自然的、非作意的、非役使的意义上,万物、人类是平等的。此是齐一万物。

肯定出自自己的、自然的、非作意的、非役使的和非受役使的声音。此是齐一物论。

2.赅而存焉;崇尚斗争即蒙昧(齐一万物)

大知闲闲(疏:宽裕也),小知间间(jiàn。疏:分别也)。大言炎炎(疏:猛烈也),小言詹詹(疏:词费也)。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疏:凡鄙之人,心灵驰躁),与接为构(案:交接即为构陷),日以心斗(案:日日用心于斗争)。缦者、窖者、密者,(注:此盖交接之异。疏:构,合也。窖,深也,今穴地藏谷是也。密,隐也。《释文》:缦,简文云:宽心也。窖,简文云:深心也。)小恐惴惴,大恐缦缦。(疏:惴惴,怵惕也。缦缦,沮丧也。)其发若机栝(guā;kuò),其司是非之谓也。(疏:机,弩牙也。栝,箭栝也。司,主也。言发心逐境,速如箭栝;役情拒害,猛若弩牙。唯主意是非,更无他谓也。)其留(案:不发)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疏:诅,祝也。盟,誓也。不异誓盟,坚守确乎,情在胜物。)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注:其衰杀日消有如此者。 疏:唯争虚妄是非,讵知日新消毁,人之衰老,其状例然。)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疏:滞溺于境,其来已久,所为之事,背道乖真。欲使复命还源,无由可致。)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xù)也。(注:其厌没于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案:洫,昏惑,迷乱。)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注:其利患轻祸,阴结遂志,有如此者。疏:阳,生也。耽滞之心,邻乎死地,欲使反于生道,无由得之。)喜怒哀乐,虑叹变慹(慹:zhí,恐惧。疏:虑则抑度未来,叹则咨嗟已往,变则改易旧事,慹则屈服不伸),姚佚启态。(疏:姚则轻浮躁动,佚则奢华纵放,启则开张情欲,态则娇淫妖冶。案:以上刻画钩心斗角、姚佚启态之丑态,讽刺辛辣,是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七不堪”一段刻画官场丑态之蓝本,嵇康尚不及庄子刻画之深刻也。)乐出虚,蒸成菌。(疏:夫箫管内虚,故能出于雅乐;湿暑气蒸,故能生成朝菌。虚假不真,从无生有,例如菌乐。案:此与下文“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皆言争斗之虚妄。)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案:言钩心斗角日夜层出不穷,不可预料。)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案:言残酷斗争,不分朝夕,没完没了,难道是人生所应遵循的道路吗?)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注: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疏:取,禀受也。若非自然,谁能生我?若无有我,谁禀自然乎?然我则自然,自然则我,其理非远,故曰是亦近矣。案:取,禀受、禀赋,指天赋人性。论语·述而》:“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义相近。)而不知其所为使。(注: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眹:zhèn,通朕,朕兆、迹象。注: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可行己信(注: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而不见其形(注:不见所以得行之形),有情而无形。(注:情当其物,故形不别见也。案:情,实也。)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注: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疏:赅,备也。案:赅,齐、全、全部;含平等义。存,生存。)吾谁与为亲(注:直自存耳。)汝皆说之乎?(《释文》:说音悦。)其有私焉?(注:皆说之,则是有所私也。有私则不能赅而存矣,故不说而自存,不为而自生也。案:悦、私,偏爱。有偏爱,即非平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疏:臣妾者,士女之贱职也。且人之一身,亦有君臣之别,至如见色则目为君而耳为臣,行步则足为君手为臣也。斯乃出自天理,岂人之所为乎!非关系意亲疏,故为君臣也。)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疏:夫臣妾御用,各有职司,如手执脚行,当分自足,岂为手之不足而脚为行乎?盖天机自张,无心相为而治理之也。举此手足,诸事可知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疏:以明无有真君也。)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疏:是以求得称情,即谓之为益;如其不得,即谓之为损。道智观之,无损益于其真性者也。案:情者,实也,指合理的、应该实现的愿望。此言每一生命无论求得其愿望之实现与不得实现,皆不会增加或减损其真正之本性,即其价值与尊严。)一受其成形,不忘(亡)以待尽。(注:言性各有分,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疏:夫禀受形性,各有涯量,是故形性一成,终不中途亡失,适可守其分内,待尽天年矣。案:《易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言天道的体现和作用,是每一生命自己使自己生命得到正当的发育发展。“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各正性命”相通。“各正性命”是从生命发展言个体生命权利,“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是从生命自然结束言个体生命权利。)与物相刃相靡,(案:与人相互砍杀、相互追杀。刃,刀刃,用作动词。《说文》:靡,披靡也。在此,以一方之披靡即败逃,指另一方之追杀。)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疏:行有终年,速如驰骤;唯知贪境,曾无止息。格量物理,深可悲伤。)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注:疲役终身,未厌其志,死而后已。故其成功者无时可见也。)薾(ěr,疲困貌)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注:言其实与死同。疏:虽生之日犹死之年也。)其形化(疏:其化而为老),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注:言其心形并驰,困而不反,比于凡人所哀,则此真哀之大也。)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疏:芒,闇昧也。言凡人在生,芒昧如是,举世皆惑,岂有一人不昧者。《释文》:芒,芒昧也。案:芒昧,即蒙昧,野蛮、愚昧。)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案:成心,成见、偏见。)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疏:何必知他理长、代己之短,唯欲斥他为短、自取为长。如此之人,处处皆有,愚痴之辈,先豫其中。)(何况)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注: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疏:今朝发途,昨日何由至哉?欲明是非彼我,生自妄心。言心必也未生,是非从何而有?故先分别而后是非,先造途而后至越。《集释》:家世父(郭嵩焘)曰:是非因人心而生,物论之所以不齐也。)是以无有为有。(注:理无是非,而惑者为有,此以无有为有也。)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疏义

齐物、万物平等的两个意义。

1. 崇尚斗争即蒙昧,崇尚斗争不是人生的道理

“日以心斗”,“其所由以生乎”:日日用心于斗争、崇尚斗争,违背了人生的道理。

“与物相刃相靡”,“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日日与人相互砍杀、相互追杀,人生难道就如此蒙昧吗?崇尚斗争就是蒙昧。

2.人生的道理,应当是“赅而存焉”,也就是齐物、平等

2.1齐物的终极依据是万物赋性平等

“非彼(自然、天道)无我,非我无所取(禀受、禀赋)”:非天道则无我之性命,非我则无所见天道之赋予性命。我,个体生命。有天道(“彼”)然后有个体生命(“我”);有个体生命然后有天赋之性(“取”、禀赋、禀赋),及由此而来的天赋生命权利(“取”,并参下文“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所有个体生命具有天赋之性(“取”、禀受、禀赋),这就是道的体现。并不是离开所有个体生命具有天赋之性,可以见道。

所有个体生命天赋之性平等,乃是齐物的终极依据。

《周易·乾·彖辞》:“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中庸》:“天命之谓性。”意义相同。

2.2齐物的落实是天赋生命权利平等、天赋生存权利平等,并不可剥夺

“赅而存焉”:所有生命皆获得生存、发育发展。此即是“万物并作”(《老子》)、“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中庸》);亦即是天赋之性平等、天赋生命权利平等、天赋生存权利平等。赅而存焉即是道,天赋生命权利平等、天赋生存权利平等即是道。道何在?道即在此。并不是离开天赋生命权利平等、天赋生存权利平等,而可以见道。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成疏“形性一成,终不中途亡失,适可守其分内,待尽天年”):生命一旦诞生,就不应该被丧失、被剥夺,直至享尽天年。这即是天赋生命权利、天赋生存权利不可剥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即是道;天赋生命权利不可剥夺,即是道。并不是离开所有个体生命天赋生命权利及其不可剥夺,可以见道。

所有个体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平等,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不可剥夺,乃是齐物的落实。

要之,“非我无所取”、“赅而存焉”、“不亡以待尽”,即所有个体生命天赋之性平等、天赋生命权利和生存权利平等、天赋生命权利和生存权利不可剥夺,是齐物论的核心意义、第一义。

齐物论可说是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平等宣言。虽无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之名词,具有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之意义。

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权利,就不再有斗争。

    3.反对霸权话语:言特未定;以明、照之于天(齐一物论)

非吹也,(案:吹无作意,言有作意。作意,偏见、私心、统治欲等。)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注: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kòu)音,(疏:鸟子欲出卵中而鸣,谓之鷇音也,言亦带壳曰鷇。夫彼此偏执,亦何异鷇鸟之音。案:《尔雅·释鸟》:“生哺鷇,生噣(zhòu)雏。”宋郑樵注:“鸟子生,须母哺而食之,名鷇,谓燕雀之属也。鸟生子而能自哺食者名雏,谓鸡雉之属。”鷇音,指言特未定,如幼鸟音。)亦有辩乎?(疏:辩,別也。)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疏:恶乎,谓于何也。虚通至道,非真非伪,于何逃匿而真伪生焉?案:庄言道隐藏在何处?道明明白白,难道还需要争论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疏:至教至言,非非非是,于何隐蔽,有是有非者哉?案:此“言”与“道”并举互文,不是指物论、人们的言说,而是指道、道的言说、道的体现,如《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言”、《论语·阳货》“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言”。天地、天,是指道。“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表示道隐藏在何处?道明明白白,难道还需要争论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案:道无往而不在。)言恶乎存而不可?(案:道存在于哪里不可以?难道非要存在于某一派学说不可?换言之,作为一家之言存在可以,何必作为绝对真理。)道隐于小成,(案:小道理遮蔽了道。)言隐于荣华。(疏:荣华者,谓浮辩之辞,华美之言也。只为滞于华辩,所以蔽隐至言。所以《老君经》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案:言隐于荣华,犹华辞遮蔽了道。)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疏:各用己是是彼非,各用己非非彼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注:反复相明。疏:还用彼我,反复相明。《集释》:家世父曰:莫若以明者,还以彼是之所明,互取以相证也。郭注误。案:以明,即下文之“照之于天”,疏曰“照以自然之智”。“照之于天”,于,即以、用。天,即人的天赋理性、自然之智。照之于天,即使用自己的天赋理性、自然之智照明之。“以明”,以,用。明,天赋理性、自然之智。以明,即用明,使用自己的天赋理性、自然之智。依庄子,欲不为大言、谎言、孟浪之言所迷惑,需要以明,亦即是使用人自己的理性,独立思考。)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注:物皆自是,故无非是。物皆相彼,故无非彼。)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疏:自为彼所彼,此则不自见。自知己为是,便则知之。物之有偏也。)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彼是方生之说也。(疏:方,方将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疏:彼此是非,无异生死之说也。夫生死交谢,犹寒暑之递迁。而生者以生为生,而死者将生为死,亦如是者以是为是,而非者以是为非。故知因是而非,因非而是。因非而是,则无是矣;因是而非,则无非矣。是以无是无非,非生无死,无可无不可,何彼此之论乎。)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注:夫怀豁者,因天下之是非而自无是非也。故不由是非之涂而是非无患不当者,直明其天然而无所夺故也。疏:天,自然也。圣人达悟,不由是得非,直置虚凝,照以自然之智。只因此是非而得无非无是,终不夺有而别证无。案:“照之于天”,即是使用自己的天赋理性,独立思考,照察各种学说。)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注:今欲谓彼为彼,而彼复自是;欲谓是为是,而是复为彼所彼;故彼是有无,未果定也。)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注:偶,对也。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枢,要也。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以应夫无方也。案:道枢超越于彼是之外、之上。)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注:夫是非反复,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疏:夫物莫不自是,故是亦一无穷;莫不相非,故非亦一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案:以明,即用明,使用天赋理性、自然之智。已详于上文“以明”、“照之于天”注疏及疏义。)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疏:指,手指也。案:以我指说明汝指非我指,不如以我指非汝指说明汝指非我指。人皆以我的标准为标准,则是非永无了时。)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疏:马,戏筹也。指义既尔,马亦如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案:无穷是非,皆起于同一我执。)

疏义

庄子反对霸权话语 :言特未定(齐一物论)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庄子深知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局限性,因此指出任何学说未经时间检验,只能是未定之论。此实际是指出,要全体社会成员接受未经时间检验的未定之论,岂不是荒唐?岂不是可能造成不可知的灾难?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明明白白,难道还需要争论是非?这是针对当时学说自称唯一发现真理、相互排斥攻击之现象的批判。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存在于哪里不可以?难道非要存在于某一派学说不可?这是针对当时学说自称唯一代表真理之现象的批判。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小道理遮蔽了道,这是对当时学说自以为是绝对真理之现象的批判。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此言齐一生死、是非、可不可,喻指齐一物论。齐一生死,是就那自然的生、死言;若相害之死,即非自然的生、死。此不在庄子所言之应有之义之内。

齐一物论的核心思想,是反对任何一种学说自称唯一代表真理而强迫全体社会成员接受之。

庄子(约前369-前286)指出“言特未定也”、“言(道)恶乎存而不可”,批判当时学说自称唯一代表真理,实即批判霸权话语,可以说是洞烛机先。战国诸子政治学说,往往具有自以为是的性格,推行于天下的目标,要求全体社会成员接受之的意志,或多或少迹近霸权话语,其中法家学说是典型的霸权话语。至战国秦之间,法家学说(韩非子,约前280-前233)从自称唯一代表真理,通过成为秦朝(前221-207)官方意识形态,强迫全体社会成员接受之,发展到专制主义暴政,造成巨大的社会灾难。

自是、排他、权力意志,是霸权话语、专制主义的特点。庄子反对之、解构之、拆卸之,此体现了庄子深刻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和独立自由品格。

庄子的人性论:以明、照之于天、知止其所不知

“道恶乎隐”、“言恶乎隐”、“言恶乎存”:表示道当下即是,几乎等于儒家说天地良心。

“以明”:用明,使用自己的天赋理性、自然之智,独立思考。依庄子,欲不为大言、谎言、孟浪之言所迷惑,需要以明。

“照之于天”:“照之于天”的“天”(天赋理性、自然之智)、“知止其所不知”(庄子下文语)的第一个“知”,即天赋理性、自然之智,是认知的本体。此是庄子的认识论的人性论的核心。“照之于天”的“照”、“以明”(用明),即自然之智的照明作用,是此本体的发用于认知。“照之于天”,即是使用自己的理性,独立思考,照察各种学说。

“照之于天”的“天”、“知止其所不知”的第一个“知”,作为庄子的认识论的人性论,近似于儒家的良知、佛家的般若。但庄子不愿显言人性论,当是有鉴于此一线“天”、“知”、天机,太多被汩没。在人性论上,庄子重视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可能不像孟子那样乐观。但是,人之认识,舍此理性,毕竟别无二途。

4.憰怪,道通为一:万物性命皆来自道(齐一万物);两行:宽容物论(齐一物论)

可乎可(注:可于己者,即谓之可),不可乎不可(注:不可于己者,即谓之不可)。道行之而成(注:无不成也),物谓之而然。(注:无不然也。案:前二句言自以为是的人之常情,后二句是言齐一是非。)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注: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案:前四句言自以为是的人之常情,后四句言齐一是非。)

故为是举莛(tíng,梁)与楹(柱),厉与西施,恢恑(guǐ)憰怪,道通为一(注:夫莛横而楹纵,厉丑而西施好。所谓齐者,岂必齐形状,同规矩哉!故举纵横好丑,恢恑憰怪,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则理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疏:厉,病丑人也。西施,吴王美姬也。恢者,宽大之名。恑者,奇变之称。憰者,矫诈之心。怪者,妖异之物。)其分(注:散)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案:“不用”,指不用心智。参读下文:“是故滑(gǔ)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庄子·天道》:“知谋不用,必归其天。”《诗·大雅·皇矣》:“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郑笺:“顺天之法。”“寓”,寄托、顺应。“庸”,平常日用,指自然状态。参读《周易·系辞上》:“百姓日用而不知。”)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案:几,近,指近于道。)因是已,(案:是,指寓诸庸、顺应自然。)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案:劳心焦思弥缝成毁为一,而不知成毁本来为一。)谓之“朝三”(案:喻指偏见)。何谓“朝三”?狙(jū)公赋芧 (xù),(疏:狙,猕猴也。赋,付与也。芧,橡子也。)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疏: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于七数,并皆是一。名既不亏,实亦无损,而一喜一怒,为用愚迷。)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注: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 疏: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是之谓两行。(注:任天下之是非。疏:不离是非而得无是非,故谓之两行。案:“两行”,即《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之“并行”。“并行”、“两行”,以“不悖”为前提。庄子此或受到《中庸》影响。子思生卒年:前483-前402。庄子生卒年:约前369-前286。)

疏义

“恢恑憰怪,道通为一”:无论怪怪奇奇,万物性命皆来自道,万物并存体现道。这是讲齐一万物、万物平等及其终极依据。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是就自然的成毁言。自然的成毁,复通为一,如生态平衡。若相害的成毁,即非自然的成毁,此不在庄子应有之义之内。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和之以是非的是非、两行,非就相害者言。两行,是宽容物论,宽容各种言论。此是讲齐一物论。

5.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齐一物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注:造极)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注: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疏:未始,犹未曾。)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疏:封执。)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注:虽未能忘彼此,犹能忘彼此之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疏:彼我彰而至道隐。)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注: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案:爱,指偏见私欲。)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注:有之与无,斯不能知,乃至。)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疏:姓昭,名文,古之善鼓琴者也。夫昭氏鼓琴,虽云巧妙,而鼓商则丧角,挥宫则失徵,未若置而不鼓,则五音自全。亦犹有成有亏,存情所以乖道;无成无亏,忘智所以合真者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疏:师旷,字子野,晋平公乐师,甚知音律。支,柱也。策,打鼓杖也,亦言击节杖也。)惠子之据梧也,(疏:梧,琴也。况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据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犹隐几者也。昭文善能鼓琴,师旷妙知音律,惠施好谈名理。)三子之知几(注:几,尽也)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注:赖其盛,故能久,不尔早困也。疏:惠施之徒,皆少年盛壮,故能运载形智。至于衰末之年,是非少盛,久当困苦也。《释文》:故载之末年:崔云:书之于今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注:言此三子,唯独好其所明,自以殊于众人。)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注:明示众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注: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于昧然也。疏:彼,众人也。所明,道术也。案:战国公孙龙《坚白论》:“‘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公孙龙《白马论》:“‘白马非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疏:纶,绪也。言昭文之子亦乃荷其父业,终其纶绪,卒其年命,竟无所成。况在它人。)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注:此三子虽求明于彼,彼竟不明,所以终身无成。若三子而可谓成,则虽我之不成亦可谓成也。疏:我,众人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疏:故知众人之与三子,彼此共无成矣。)是故(gǔ)疑之耀,(疏:晦迹同凡,韬光接物,终不眩耀群品。《释文》:“滑疑,司马云:乱也。”案:滑疑之耀,和光同尘。)圣人之所图。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注: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疏:寄用于群才。案:以明,即用明,使用天赋理性、自然之智。已详于上文“以明”、“照之于天”注疏及疏义。郭注云“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亦通。)

疏义:

“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此言物我两忘。是认知的最高境界。

“未始有封”:此言没有界限。是第二境界。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此言虽有界限,犹能忘彼此之是非。是第三境界。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此言争执是非,遮掩道理,是出于自私,自以为是。是最低境界,不入流。

“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此言圣人之目标,是和光同尘。不使用己见,而己见体现在使用众见之中,这就是用明、明智、智慧。此是最高境界的具体体现。

相反,“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对别人强迫灌输自己主张,终究是白费力气。

总之,齐一物论的办法,是言论平等、言论自由。

“以明”:用明,使用自己的理性、智慧。“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庄子言以明,可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6、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一万物);是非无穷、无适焉(齐一物论)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注:今以言无是非,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欲谓之类,则我以无为是,而彼以无为非,斯不类矣。然此虽是非不同,亦固未免于有是非也,则与彼类矣。)虽然,请尝言之:(注:至理无言,言则与类。疏:尝,试也。)有始也者,(注:有始则有终。案:指有是非者。)有未始(疏:未曾)有始也者(案:无始则无终。指无是非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案:未曾有过未曾有始,指未曾有过未曾有是非者。参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有有也者,(案:此下“有”“无”指有言无言。)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注:谓无是非,即复有谓。疏:谓,言也。)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注: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于胸中也。)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太)山为小。(注: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豪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馀,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大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豪也;若性足者非大,则虽大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豪为大,则天下无小也。疏:秋时兽生豪毛,其末至微,故谓秋豪之末也。太,大也。案:秋毫太山之喻,含两义,一,言万物大小差别是相对的。自其小者视之,秋豪为大也;自其大者视之,太山为小也。二,万物赋性是平等的,而无论物形大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疏:人生在于襁褓而亡,谓之殇子。夫物之生也,形气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寿。若以性分言之,无不自足。是故以性足为大,天下莫大于豪末;无馀为小,天下莫小于大山。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豪末为大,则天下无小。案:以上四句,言万物差别是相对的,万物赋性是平等的。参《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注:无小无大,无寿无夭,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疏:是以两仪虽大,各足之性乃均;万物虽多,自得之义唯一。案:当我有之生年,天地与我并生;同具赋性,万物与我为一。并生,言万物平等生存发育;为一,言万物息息相关而为一体;均含赋性平等之义。参《尚书·泰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河上公注:“道始所生者一也,一生阴与阳也,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注:万物万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注:既谓之一,即是有言矣。)一与言为二,(疏:有一有言,二名斯起。)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疏:从三以往,假有善巧算历之人,亦不能纪得其数,而况凡夫之类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疏:从有言往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穷乎。案:自“既已为一矣”,至“而况自有适有乎”,言是非无穷。)无适焉,因是已。(注:各止于其所能,乃最是也。疏:既不从无以适有,岂复自有以适有耶!故无所措意于往来,因循物性而已矣。案:适,去、往。无适焉,因是已,指是非争论无穷无尽,不要进入是非争论,只能遵循万物平等之理,所有言论互相尊重。)

疏义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言万物赋性平等,共同生存发育,所有生命息息相关,而为一体。“并生”,平等生存发育。与《老子》“万物并作”、《易传》“各正性命”、《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意同。

“万物并作”,是就群体言万物并育。“天地与我并生”,是就个体(我)言万物并育。皆涵“各正性命”义,即每一生命自己使自己生命得到正当的发育发展。庄子特色在就个体说话,非就群体说话。亲切生动,真正落实到个体生命心灵、个体权利。

既然万物平等,就不能一家之言独尊。

“无适焉,因是已”:是非争论无穷无尽,不要进入是非争论,只能遵循万物平等之理,尊重所有言论,所有言论互相尊重。

7、葆光;存而不论、知止其所不知(齐一物论)

夫道未始有封(疏:封域),言未始有常(案:即言特未定也),为是而有畛(zhěn,疏:界畔)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疏:八种)。六合(疏:天地四方)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案:任其存在,不加议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疏:无可详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疏:终不执是辩非)。

故分(注:分别)也者,有不分(注:事事自别)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案:包容)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注:不见彼之自辩,故辩己所知以示之。疏:凡庸迷执,未解虚妄,故辩所知,示见于物,岂唯不见彼之自别,亦乃不鉴己之妙道。)夫大道不称,(注:付之自称,无所称谓。)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嗛,qiàn,谦虚。疏:物我俱空,何所逊让。)大勇不忮,(忮,zhì。疏:逆也。内蕴慈悲,外弘接物,故能俯顺尘俗,惠救苍生,虚己逗机,终无迕逆。)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注:物无常爱,而常爱必不周。)廉清而不信,(注:皦然廉清,贪名者耳,非真廉也。)勇忮而不成。(注: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无敢举足之地也。)五者园(圆)而几向方矣!(疏:几,近也。案:方,道也。)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疏:自然之府藏)。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注:至理之来,自然无迹。)此之谓葆光。(注: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疏:葆,蔽也。韬蔽其光,其光弥朗。)

疏义

“葆光”:任其自明,不自炫、不自辩。

“存而不论”,“知止其所不知”:对于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事物,任其存在,不加议论。自知认知的局限性。

依庄子,“葆光”、“存而不论”、“知止其所不知”,是齐一物论的最佳操作方式。做到“葆光”、“存而不论”、“知止其所不知”,从而一切言论自然不争论,自然平等。同时,这也就是让所有言论自然地接受时间检验,从而不致于造成某种言论强制推行于社会所可能发生的恶果。

寓言部分

寓言1 尧问于舜:非伐、非暴力万物皆照(齐一万物)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 kuài)、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疏:释然,怡悦貌也。宗、脍、胥敖,是尧时小蕃三国号也。南面,君位也。案:伐,征伐。)”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注: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注: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注:夫日月虽无私于照,犹有所不及,德则无不得也。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于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

疏义

“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若不释然何哉”:此表示非伐、非战、非暴力。

此是绝对的非、绝对的否定。孰谓庄子绝对地遣是非?孰谓庄子无是非?

“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各安所安,互不侵犯。此即齐物、非我无所取、赅而存焉、不亡以待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天赋生存权利平等在国族关系上之体现。

“万物皆照”:在道面前万物平等。齐物的终极依据。

寓言2 啮缺问于王倪: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齐一物论)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疏:啮缺,许由之师,王倪弟子,并尧时贤人也。托此二人,明其齐一。)”

曰:“吾恶乎知之!(注: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注: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疏:还以不知答也。)”

“然则物无知邪?(疏:汝既自无知,物岂无知者邪?)”

曰:“吾恶乎知之!(注:都不知,乃旷然无不任矣。)”

虽然,尝试言之。(注: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试言之耳。)庸讵(案:何以)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注:鱼游于水,水物所同,咸谓之知。然自鸟观之,则向所谓知者,复为不知矣。案:《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杜甫《过津口》诗:“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或可参较。)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注:所谓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且吾尝试问乎女(汝):民(案:人类)湿寝则腰疾偏死(疏:偏枯),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xún)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疏:刍,草也,是牛羊之类;豢,养也,是犬豕之徒;皆以所食为名也。)麋鹿食荐(《释文》:司马云:美草也),蝍蛆(jíjū,蜈蚣)甘带(《释文》:带,崔云:蛇也。司马云:小蛇也,蝍蛆好食其眼),鸱鸦耆(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biān)狙以为雌,(《释文》:司马云:狙,一名獦牂,似猿而狗头,喜与雌猿交也。崔云:猵狙,一名獦牂,其雄喜与猿雌为牝牡。)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疏:决,卒疾貌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注:此略举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则无以知所同之必是。疏:谁知宇内定是美色耶?)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注:未能妙其不知,故犹嫌至人当知之。斯悬之未解也。)”

王倪曰:“至人神矣!(疏:至者,妙极之体;神者,不测之用。)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hù,疏:冻)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注: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注: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疏义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知止其所不知”、“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生死可喜可悲不可知”、“俱不能相知也”:此皆指出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局限性。

“至人固不知利害乎”?“至人神矣”,“而况利害之端乎”:对于至人来说,利害不足以介意,此是就至人之超越是非生死之话题的随机之言。庄子本意,当然讲利害。庄子最讲利害。

《齐物论》:“一受其成形,不忘(亡)以待尽。”死于非命,是人生最大的利害关系。此是由于对人们死于非命的深刻的忧患意识,而提出人的生命权利不可剥夺。

《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人间世》:“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德充符》:“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此皆是比喻生命权利能否保全之利害。

赖高翔师言:儒家讲是非,道家讲利害。

庄子所讲利害,往往是就生命权利讲的。

寓言3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齐一万物、齐一物论)

3.1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一:孟浪之言(齐一物论)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集释》引俞樾曰:瞿鹊子必七十子之后人,所称闻之夫子,谓闻之孔子也。下文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丘即是孔子名,因瞿鹊子述孔子之言,故曰丘也何足以知之也。)曰:“吾闻诸夫子:(疏:瞿鹊是长梧弟子,故谓师为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疏:不以攀缘之心行乎虚通至道者也。)无谓有谓,有谓无谓(疏:谓,言教也),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案:草率)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皇(黄)帝之所听荧也,(疏:听荧,疑惑不明之貌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疏:今瞿鹊才闻言说,将为妙道,此计用之太早。)见卵而求时夜,(《释文》:崔云:时夜,司夜,谓鸡也。)见弹而求鸮(xiāo)炙。(注:无异见卵而责司晨之功,见弹而求鸮炙之实也。疏:鸮似斑鸠,青绿色,其肉甚美,堪作羹炙。)

疏义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瞿鹊子以为是妙道之言,长梧子以为是孟浪之言,使闻之者迷惑。寓意认知之局限性及其由此而来的言论学说之有害。当以齐一物论视之,即以平常心视之,而不可尊奉之、奉行之。

3.2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二:以隶相尊,圣人愚芚(齐一万物)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疏:何也)旁日月,挟宇宙?(注: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譬也。疏:旁,依附也。挟,怀藏也。)为其脗(吻)合,置其滑涽(hūn),以隶相尊。(注: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故为脗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尔也。疏:脗,无分别之貌也。置,任也。滑,乱也。涽,闇也。隶,皁(皂)仆之类也,盖贱称也。夫物情颠倒,妄执尊卑。今圣人欲祛此惑,为脗然合同之道者,莫若滑乱昏杂,随而任之,以隶相尊,一于贵贱也。案:隶,奴仆,卑贱者。)众人役役(注:驰鹜于是非之境也),圣人愚芚,(芚:tún。注:芚然无知而直往之貌。疏:役役,驰动之容也。愚芚,无知之貌。凡俗之人,驰逐前境,劳役而不息;体道之士,忘知废照,芚然而若愚也。《释文》:司马云:芚,浑沌不分察也。崔云:文厚貌也。)参万岁而一成纯。(注: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故虽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万物尽然,(注:无物不然。)而以是相蕴。(疏:是非蕴积,未有休时。圣人顺世污隆,动而常寂,参糅亿载而纯一凝然也。)

疏义

“圣人愚芚”:圣人气象,其貌若愚。盖异于精明算计者之类。曹慕樊师言:貌愚笨者,较易闻道。或可参考。

“以隶相尊”(“以隶相尊,一于贵贱也”):对待奴仆亦相互尊敬。表示人的尊严人人平等。

“以隶相尊”是齐一万物思想在人的尊严人人平等上的深刻体现。就像“赅而存焉” 是齐一万物思想在生命权利人人平等上的深刻体现

3.3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三:生死可喜可悲不可知(齐一万物)

予恶(《释文》:音乌)乎知说(《释文》:音悦)生之非惑邪!(注:死生一也,而独说生,欲与变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疏:弱者弱龄,丧之言失。谓少年遭乱,丧失桑梓,遂安他土而不知归,谓之弱失。)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疏:昔秦穆公与晋献公共伐丽戎之国,得美女一,玉环二。秦取环而晋取女,即丽戎国艾地守封疆人之女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释文》:崔云:筐,方也。一云:正床也。)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释文》:蕲音祈,求也。)

疏义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包含两个意思。

1.齐一生死。此是齐一万物之一方面。

2.生死可喜可悲不可知。此是表示认知的局限性。

3.4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四:人生如梦而不知其梦也,故其言吊诡(齐一物论)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注: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于各得所愿一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疏:夫人在睡梦之中,谓是真实,亦复占候梦想,思度吉凶,既觉以后,方知是梦。)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注:夫大觉者,圣人也。大觉者乃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释文》:窃窃,司马云:犹察察也。)君乎!牧乎!固哉!(注: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 。疏:夫物情愚惑,暗若夜游,昏在梦中,自以为觉,窃窃然议专所知。情之好者为君上,情之恶者同牧圉,以此为情怀,可谓固陋。牛曰牧,马曰圉也。)丘也与女(汝),皆梦也。(注: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觉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注:即复梦中之占梦也。夫自以为梦,犹未寤也,况窃窃然自以为觉哉!)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注: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疏:夫举世皆梦,此乃玄谈。非常之言,不顾于俗,吊当卓诡,骇异物情,自非清通,岂识深远哉。《释文》:吊,至也。《集释》:卢文弨曰:诡,异也。案:吊诡,至为诡异、荒唐。)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注: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疏:彼我言说,皆在梦中。如此解人,其为希遇,论其赊促,是旦暮逢之。三十年为一世也。)

疏义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人生如梦而不知其是梦,故其言实为梦呓,吊诡、荒唐。此是从个体角度揭示认知的局限性,无有自知之明(齐一物论)。

3.5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五:俱不能相知也(齐一物论)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疏:若,而,皆汝也。)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疏:或,不定也。)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暗,(疏:黮闇,不明之谓也。)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注: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疏义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此对言论或是或非、俱是俱非表示怀疑之态度,即是理性、审慎之态度,主观臆断之良药。

“吾谁使正之(故付之自正、各自正耳)”:此表示各自判断自己之是非,与《易传》

“各正性命”相通。各正性命,即各个个体生命自己决定自己生命的正当的发展,是自由之真义。吾谁使正之、各自正耳、各正性命,应是对正常状态之言论而言,表示对正常状态之言论者之理性之信任,当有各自正之之日也。

这说明:

第一,吾谁使正之、故付之自正、各自正耳的终极依据,是道,各正性命的道。

第二,有不齐之是非。有非是、非非,有不定之是、不定之非,有非尽是之是、有非尽非之非。

第三,其实就是有是非标准:合于齐物、非我无所取、赅而存焉、不亡以待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天赋权利平等,为是。否则为非。各正性命为是,否则为非。

“俱不能相知也”:此是从群体角度揭示认知的局限性,各家之争论,有如聋子的对话(齐一物论)。

3.6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之六:和之以天倪;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忘年忘义(齐一物论)

何谓和之以天倪?(注:天倪者,自然之分也。疏:和以自然之分,令归无是无非。天倪之义,次列于下文。)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注: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注:是非之辩为化声。夫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集释》:家世父曰:言随物而变,谓之化声。是与不是,然与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为是为然而是之然之,与其无待于人而自是自然,一皆无与于其心,是谓和之以天倪。)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注: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疏:曼衍,犹变化也。因,任也。穷,尽也。和以自然之分,所以无是无非;任其无极之化,故能不滞不着。既而处顺安时,尽天年之性命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注: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疏:振,畅也。竟,穷也。寓,寄也。夫年者,生之所禀也,既同于生死,所以忘年也;义者,裁于是非也,既一于是非,所以忘义也。)”

疏义

“和之以天倪”:和以自然之分,令归无是无非,就是不争论。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化声为是非之辩,相待为争论,不相待就是不争论。

“忘年忘义”:不相待、不争论的出发点,是忘记生死、是非。

寓言4 罔两问景:无待、顺应物化(齐一万物)

罔两问景曰:(注:罔两,景外之微阴。《释文》:郭云:景外之微阴也。向(秀)云:景之景也。案:景,影。)“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疏:罔两问景云:“汝向行今止,昔坐今起。然则子行止坐起,制在于形,唯欲随逐于他,都无独立志操者,何耶?”案:寓言幽默。)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注: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注: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疏:影之所待,即是形也。若使影待于形,形待造物,请问造物复何待乎?斯则待待无穷,卒乎无待也。)吾待蛇蚹(fù)蜩(tiáo,蝉)翼邪?(疏: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其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疏:夫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

疏义

“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意即无待。无待,即天机自然。

“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意即顺应物化,顺应自然。其实际意指,是反对算计、争论、斗争。

寓言5 庄周梦蝶:物化:不知周也、忘我、顺化、适志;齐同生死(齐物)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注:自快得意,悦豫而行。疏:栩栩,忻畅貌。喻,晓也。夫生灭交谢,寒暑递迁,盖天地之常,万物之理也。而庄生晖明镜以照烛,泛上善以遨游,故能托梦觉于死生,寄自他于物化。是以梦为胡蝶,栩栩而适其心。案:适志,自由、快乐。)不知周也。(注: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疏:方为胡蝶,晓了分明,快意适情,悦豫之甚,只言是蝶,不识庄周。死不知生,其义亦尔。案:不知周也,忘我。)――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疏:蘧蘧,惊动之貌也。俄顷之间,梦罢而觉,惊怪思省,方是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注:今之不知胡蝶,无异于梦之不知周也。清末王先谦《庄子集解》:周、蝶必有分,而其入梦方觉,不知周、蝶之分也,谓周为蝶可,谓蝶为周亦可。此则一而化矣。齐物极境。)――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注:夫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也。)――此之谓物化。(注: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疏:故知生死往来,物理之变化也。)

疏义

梦蝶喻(蝴蝶的特征及其可能有的隐喻):1、能飞。象征自由。2、无声。象征无言。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乃是表示忘我、无分界、齐生死、物化、顺化,所在无不适志、自由、快乐。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这是两处插入语、补充语,在全文言物化自喻适志境界中,插入、补充非物化境界。故其前后皆用破折号以表示之。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乃是表示有我、有分界,即注曰“觉梦之分”、“死生之辩”。有我、有分界,即不能忘我、齐生死、物化、顺化、所在无不适志。

“物化”:即顺万物之化、顺自然之化,与万物为一、以生死为一。其实是与道为一。

物化、顺化即所在无不适志。故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

在庄子书中,物化全部意义,是指:1.顺万物之化,与万物齐同。2.顺自然之化,以生死为一。3.外化而内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安化安不化,内在澹泊不变。4.与道为一。

全篇疏义

一、齐物论的两大意义:齐一万物,齐一物论

齐一万物,齐一物论。齐物是第一义,齐论是第二义。

1.齐一万物:赅而存焉

齐物是就全部自然、人类社会而言,重心是人类社会。故齐物论是庄子的政治哲学。

齐物的依据是“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禀受、禀赋),所有个体生命天赋之性来自道。道是齐物的终极依据。

齐物的核心意义是“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所有生命皆获得生存、获得发育发展,这即是由天赋之性而来的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平等。老子“万物并作”、《中庸》“万物并育”、《易传》“各正性命”,意同。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生命一旦诞生,就不应该被丧失、被剥夺,直至享尽天年,这即是天赋生命权利、天赋生存权利不可剥夺。

相反,“日以心斗,其所由以生乎”,日日用心于斗争,崇尚斗争违背了人生的道理。“与物相刃相靡”,“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日日与人相互砍杀、相互追杀,人生难道就如此蒙昧吗?崇尚斗争就是蒙昧。

齐物论是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平等宣言。虽无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之名词,具有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之意义。

“赅而存焉”,是平等。

“吾谁使正之”(疏:付之自正),是自由。即“各正性命”,自己决定自己的正当性。

“赅而存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是齐物在人类社会实践的落实。

“以隶相尊”,对待奴仆亦相互尊敬,人的尊严人人平等。

“物化”,顺万物之化、顺自然之化,则是齐物的个人哲学实践境界,是齐物的极致和化境。

齐一万物的全幅意义,可以回顾庄子关键语:

天籁;吾丧我、无作意;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人生的道理是齐物、平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日以心斗,其所由以生乎,崇尚斗争违背了人生的道理;与物相刃相靡,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崇尚斗争即蒙昧;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非伐、非暴力;万物皆照;以隶相尊,圣人愚芚;生死可喜可悲不可知;无待、顺应物化;不知周也、忘我、顺化、适志;齐同生死。

2.齐一物论:言特未定

齐一物论是就思想言论而言。齐一物论,就是言论自由平等、言论平等。

齐一物论的终极依据,是人类平等,和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局限性。

齐一物论的重心,是“言特未定”,和宽容言论,和反对霸权话语、专制主义,反对以任何一种学说强迫全体社会成员接受之。

齐一物论的内在依据,是“以明”、“照之于天”,人使用自己的天赋理性,独立思考,照察各种学说,而不致于为大言、谎言、孟浪之言所迷惑。

庄子不愿显言人性论之认识论,当是有鉴于此一线“天”、“知”、天机,太多被汩没。在人性论上,庄子重视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可能不像孟子那样乐观。但是,人之认识,舍此理性,毕竟别无二途。不为大言、谎言、孟浪之言所惑,终究还是得依靠人的理性。

齐一物论的全幅意义,可以回顾庄子关键语:

天籁;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照之于天;言特未定,未尝有言,无是无非;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未始有物、未始有封、未始有是非;是非之彰,道之所亏;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言无穷、无适焉;葆光,存而不论、知止其所不知;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孟浪之言;人生如梦而不知其梦也,故其言吊诡;俱不能相知也;和之以天倪;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忘年忘义。

3.齐物论是庄子的政治哲学

齐物论是庄子的政治哲学,出之以庄重之言和寓言华辞参半。庄子政治哲学的根本特征,是主张人类平等,即人的尊严、天赋生命权利、生存权利人人平等,主张言论自由平等,对各种言论持批判态度,反对霸权话语,对一家言论独大、成为意识形态持高度警惕的态度。

二、齐物论乃专制主义之天敌

齐物论实际是以可以齐之物、可以齐之论为逻辑前提。可以齐者,自然者也,或不甚违背自然者也。齐物论的范围,当不包括灭绝物类、灭绝物论的暴政及其专制主义理论,因为暴政及其专制主义理论与齐物论精神格格不入,完全对立。

庄子是战国时期人,齐物论看似是就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而言,非就不久以后的秦朝时期而言。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或希唯我独尊,但并无秦朝时期全国性的独尊一家学说,灭绝百家学说之局面;春秋战国,诸侯之国,或有钳制言论,但并无秦朝时期的焚书坑儒、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之暴政。而齐物论对于不久以后的暴秦政治及其法家专制主义意识形态,恰恰是针锋相对,对症下药,痛下针砭。因此,庄子实际是天才地预见到了暴秦政治及其法家专制主义意识形态,可谓先识远量,洞烛机先。

齐物论主张齐物、非暴力、宽容物论,专制主义灭绝物类、灭绝言论,故齐物论乃专制主义之天敌。

三、庄子对中国哲学的贡献或不下于儒家

庄子揭示道的本质与作用是“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并不亚于儒家揭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各正性命”。

庄子揭示人性的阴暗面,“日以心斗,其所由以生乎”, “相刃相靡”,“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指出崇尚斗争违背了人生的道理,崇尚斗争就是蒙昧,则是胜出于儒家。

庄子揭示“言特未定”,指出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局限性,亦是不下于儒家。

兹不备举。

庄子哲学与儒家哲学在本体论上具有一致性,共同形成中国固有哲学的大传统。同时,庄子哲学具有儒学哲学所未有或有所不足的内容与价值,在这些地方,对中国哲学的贡献不下于儒家。齐物论是其中的代表作。

原载《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第二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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