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新歧途佳人》（二）
新歧途佳人（二）
Tom和Lissy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他们来自大上海，打扮入时，哐哐将两台苹果笔记本打开，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阵势十分迷惑人。这种状况已经在咖啡厅里持续了好几天。
“三位需要续杯吗？”
“不需要，小可爱。谢谢。”Tom说。男服务生红着脸走了。
Lissy看他一眼。
“What's wrong？”Tom耸耸肩，眼神很是无辜。
半小时后，“三位需要续杯吗？”
“好的，谢谢你，小可爱。”女服务生红着脸端走了Tom的杯子。
戚雅也许单纯只想打个招呼，但我不想暴露身份给自己找麻烦。谈判又一次陷入僵局，正好就此结束，早早回家洗洗睡了。
“Maybe next time we can come to an agreement.”我觉得自己在口吐莲花，还是外国的莲花。余光打量戚雅，暗自窃喜，她果然听不懂。
“Really？Thatisgood！”相比Lissy一贯的淡定，Tom有点情绪化，听我有妥协的意思，立即回应道。
“Maybe. Hehe.”我强调。
“However, it's better to get the agreement today.”Tom转折的那么委婉，竟然用了however。
“Take it easy. Why so urgent? I just need some time to think it over.”
“One week! Yi! We have stayed here for a week, seven days！And it is a long time for us to deal with such little thing. You know, boss must think that we are playing here. He would get mad and dismiss——us.”
Lissy赞同地点点头。
“Sorry for that. I apologize. I'm a fresh man in this field,I know that, and I do not deserve the treatment you provided.”
戚雅一脸迷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
“You get hurt, Yi, we do not mean to do so.”Lissy接着安慰我，“We just hope you can……”
Tom突然手心向外举到Lissy面前，阻止她继续发言，自己则说道，“雪燕，我们真的很喜欢你的小说，还有你这个人。如果你的思想再open一些，那就更好了。本来你可以过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你就应该生活在镁光灯下，活在万千人的心里，活在他们的梦里。Whatapity！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Tom？Tom？Oh，Tom！他肯定是英语词汇匮乏，表达不出才转换了语言，让我耍的小心机功亏一篑。我应该原谅他，我又没有拜托他替我保守秘密，他什么都不知道。
戚雅明白了一切。她脸上写着四个字：恍然大悟，她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改天再谈吧，今天有些累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了，”Tom双手递过来一份版权转让协议，“把这个签了。明天我和Lissy要回去了。既然你不同意我们的方案，又不愿意跟我们回总部见boss，签这份协议总没有问题了吧？”他耸耸肩，接着说，“五万的定金三日后到账，余款等全部交稿之后一次性支付。”
“现在吗？我想拿回家好好看看。”
“OK，OK，no pro.你很谨慎，我的小可爱。”Tom对我说，他的小可爱真多！“但你要知道，骗子只会收钱，不会付钱给别人。而且我注意到你对那两个方案其实很感兴趣，你在怀疑我们。没关系，日久见人心，我相信我们的合作还会继续，来日方长。等你真的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作家，别忘了我和Lissy才是真正的伯乐。”Tom的话对我还是有所触动的，但是成名对我真的好么？名气真的是我想要的东西吗？我能承受吗？我不确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齐鲁大地真是人杰地灵啊！boss会在他办公桌上发现一份漂亮的出差报告，perfect！啊，这里美女也很多，雪燕你就是，不仅人漂亮，文字也漂亮，喏，那还有个美女，好古典的。像不像乔丹手下的女神雕像？”Tom总是夹杂着英文单词的说话方式很不让人喜见，我对他刚才的话置之不理，忙着翻看手里的文件。Lissy一个劲儿冲他翻白眼，还不忘打趣他话里的谬误。
“是的。雕塑大师乔丹业余时间篮球打得也不错，相比之下罗丹可就不那么擅长此项运动了，不过他的雕塑水平比前者更胜一筹。”
“人家口误而已。讨厌！吹毛求疵。”
“拜托，你的瑕疵太明显了，好么？”
“Sorry！我总是情不自禁。你好，美女。”Tom竟然跟从未谋面的戚雅打招呼，大城市的人还真是open。
“Tom！你该吃药了。”Lissy不失时机地打趣他。
“你好。”戚雅看看我，羞涩一笑，礼貌回应道。
“她刚才一直在看我，是不是被我的魅力电到了？”Tom小声问我和Lissy。
“她从没正眼看过你！她在看雪燕！”Lissy毫不留情地戳穿Tom和我,我俩不约而同地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掩饰各自的尴尬。
“好了，雪燕，如果没有问题，合同上签字，明天上午还可以交给我们，过了中午，就邮寄吧，地址在名片上，你知道的。账上的钱早就为你准备好了。”Tom冲我眨眨眼睛，“whatapity！”他说完顺势起身，带着我和Lissy也站了起来。
Lissy转身看了一眼戚雅，对我说，“你好像还有事要忙，我们先走。再见，雪燕。”
“我没有事，和你们一起……”
戚雅这时候起身，拦下我，“雪燕，我真的有话跟你说。”
“哦？”Tom瞪大眼睛看我，我的脸又红了。
“Tom，我们走吧。”lissy知趣地催促道，“再见，雪燕。”她再次礼貌地跟我道别。
“Lissy，现在走会错过什么的……Lissy，Wait！Wait！Coming！”Tom拿起外套赶忙追出去。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戚雅对我说，“我只想跟你打个招呼……你说英语真酷！你还写小说啊？是想跳槽吗？公司现在效益不好，我也想过辞职的……”
“我从来没想过辞职。”我打断她，“而且，从你身上可看不出公司效益不好。”时间有几秒钟的停滞，她怔怔看着我——曾经那么拮据的小职员，如今开得起宝马，买得起名牌包，用得起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你说的对。”她的脸本就白，这时候微微泛着青色，她皱眉咬着下嘴唇，对我说，“听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吧？”
出口伤人已成既定事实。“对不起。我……”话没有说完，我几乎是仓皇而逃。心跳的厉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点不错。我不仅让戚雅难堪，也把自己搞得很窘迫。那些道听途说未经证实的传言成了人身攻击的武器，受害者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而这，全部归咎于她，合适吗？
戚雅的大红色宝马停在楼下，车灯像两只眼睛灼灼望着我，好像在谴责我伤害了它的主人。
沿着林荫小路边走边想心事，电话响起来，是陌生号码，“你好？”
“你好。雪燕。”戚雅的声音沉沉的，仿佛鼓足了勇气又透着无尽的疲惫，她的情绪一定很低落。
“你有我的电话？”
“公司通讯录里谁的电话都有。”她避重就轻，问我，“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原版的。你写小说，应该感兴趣。”
“你不介意？”
她轻笑两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刚才的位置等你。”她说完挂掉了电话。
我立即转身往回走，其实脑子里还想着到底要不要去见她。
眼前的戚雅，美丽而忧郁，我的心里充满愧疚。在她对面坐下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先我摆在那里，似是为我点好的。
“不知道你的喜好，随便为你点了一杯。”戚雅说。
“谢谢！”
一阵沉默，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你知道我有两个孩子吗？”戚雅首先问道。
我点点头。
“你知道我老公叫田传好吗？”
我点点头。
“你知道他已经失业，现在一家老小全靠我一人养活吗？”
我点点头。
“我见过你……”她陷入沉思，扒拉起有关我的记忆。
“当然见过，招待厅嘛。”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更早的时候。”她盯着我的左手手腕，终于想起来了，“在早教班。”她接着说道，“你的手表，很漂亮。”我对手表情有独钟，精心挑选了一块长期佩戴着，不止一人问过我它价值几何。“一般人都会戴手链手镯之类的，你的手表一看便知不俗。还有，当时你一直在观察田传好……，是因为我吧？”原来我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真是自作聪明。
我强装镇定地端起杯子。
“不公平！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还有电话。哦，还知道了你是一个隐姓埋名，不愿意出名的作家……英语说得还不错。”她的语气妖娆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要挟的味道，似乎想让人觉得她很坏，会伤害到谁，而这恰好暴露出是她缺乏安全感。
“我的钱还没有到账，封口费日后一定……”我顺承说道。
“我像缺钱的人吗？”她果然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
“对不起。”
“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人倾诉，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就你了！”
看我没有反应，她问道：“想听吗？”
我赶紧坚定地点点头，怕她突然反悔离开。
她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田传好之前是有正式工作的，他在矿井上班，要下井，虽然辛苦，效益好的时候，每个月能领到万把块钱。你也知道，这样的工资即时在大城市也算高的，何况在这么个小地方。我结婚生孩子早，儿女双全，不用工作，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觉得很幸福。我没有太大的奢望，洋房名车高级化妆品，我从没想过这些，我也不需要。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于我倒也心满意足，但是……
后来，井下出了一次事故，支撑矿井的一根木头倒下来砸伤了一个矿工，当时田传好就在旁边，看的清清楚楚。如果那根木头稍微偏一点，可能倒下的就是他。他吓坏了，有了心病，从此不敢下井，不下井工资就很少，我们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变得拮据起来。大人还好，两个孩子没受过委屈，以前见什么买什么，现在偶尔拒绝，他们就会哭闹。我第一次尝到了没钱的苦涩滋味。事故之后，田传好变得好吃懒做，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领导对他很不满意，找机会把他开除了。有钱时从没想着要节省，应了那句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两个孩子花销大，公公婆婆也要我们养活，没有了经济来源，日子越来越难过。他整天在家看电视玩手游，孩子也不管，更不出去找工作。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出来找事做。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想入非非。”她停下看我一眼，我也看着她，她接着说下去，“我很害怕，我不喜欢被人谈论，只想安稳做事拿属于自己的那份工资，在公司的前两年我确实也这样做的。”
“领导多次想调我去销售部，说工资高，考虑到孩子小，需要照顾，销售经常出差，我没有同意。我的工资还可以，够我和孩子用。
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指望不上，不顾家人劝阻，去了外地打工。只有田传好，理所当然伸手向我们要钱花，坐享其成，还振振有词，说以前我们花他挣的钱，现在轮到我们报答他了。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满脑子不劳而获的想法，一副无赖嘴脸。孩子这么小，我们今后怎么办。一想到未来的日子没有着落，我担心得整晚睡不着。但也安慰自己，也许哪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会重新振作，像个男人样，撑起这个家。后来，我的工资发放不及时，田传好便经常发脾气，说我干活领不到工资，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为此我们经常吵架，但为了孩子，很多时候能忍我就忍了，事情也没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咖啡凉了。”我说。
她一手端起杯子，一手慢慢搅动着汤匙，砂糖、伴侣、奶精，原封未动，她手中握着一杯原汁原味的苦涩。我想，故事所述的阶段，大概她的心恰如眼前的咖啡，又苦又凉。
“为了孩子，我必须撑下去。我要换份工作，也许挣得不多，能拿到钱是最重要的。你如果是我，会怎么样呢，雪燕？”她并不想真的让我回答，接着说道，“那天我去找李总辞职，我说，不发工资，我连饭都快吃不上了。领导问，你老公干什么的？”
“他失业了。”
“那也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养家呀。”
“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在养家。”
“你去做销售吧？挣钱多点。”
“我问过了，他们的工资也拖了几个月了。您还是让我走吧！”
“李总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喂，老弟。有时间吗，来我这一趟。之前你跟我提过的那件事。就那件事，你最好过来一趟，当面好说。’”
“我不笨，李总话里的弦外之音我听得出来，电话那边的'人’和'那件事’肯定和我有关。我天生敏感，最害怕别人背后搞阴谋，也瞧不起用这些手段达成目的的人。我有些孤僻内向，所以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在你们看来也许就是清高吧？”
她停下来，看着某个地方，又或者什么都没看，只是让目光无限的延伸，也许她在整理思路，我没有打扰她。
“你给我的感觉不同，雪燕，你很安全。所以我愿意主动靠近你，向你敞开心扉，而且我不奢求你像我待你一样待我。”戚雅说。
她说得绕口，意思却很容易懂。“谢谢你的信任。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们认识吗？李总有没有告诉你。”她对我的信任让我深感惭愧，正如她所说，我无法给她同等的待遇，只好将话题又引向她自己。
“我问了，李总没说，只让我等着。那段时间真难熬。”
“想过要离开吗？”
“嗯。但是我没有。是什么支撑着我，可笑，我也不知道。”
“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我的心突然变得很紧张，又想离开，身体却像被施了魔法，动弹不得。两声敲门声响起后，那个人走了进来。”
“是谁？”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推门而入的那个身影，我紧张地问。
“田传好的领导——林科长。结婚的时候向他敬酒，他看见我愣了好一会儿，说，好像在哪见过，然后呵呵一笑说，长得真像大明星呢。后来和田传好一块参加他同事的结婚宴、小孩满月宴，又见过几次，也只是打个招呼敬个酒而已。那个人没有官架子，人很和气，私底下也从没有听田传好说过他什么。这样的人很少见，要么是真善，要么会伪装。”
“你现在还分辨不清吗？”我希望听到二选一的回答，可是戚雅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人性复杂，很难用非黑即白去界定。优点和缺点在不同场合呈现，如何客观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看到林科长，我很意外，似乎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如果说他早就对我有想法，这么长时间却从没主动联系过，甚至连狗血的偶遇邂逅什么的都没有过，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林科长。”戚雅礼貌起身打招呼。
“小雅，坐吧。”
“您怎么会来？”
“还是让老李跟你说吧。”
“'小雅，林老弟一直很喜欢你，但又怕打扰你，他一直让我多关照你，说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告诉他，他会帮你。’我的领导李总这样对我说。”戚雅说，“想我目前的处境，确实够可怜，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施舍。”
“你看问题有些深刻，对自己过于苛刻。”我评价她。
“也许吧，大作家。我认为自己有自知之明而已。”
“后来呢？”我追问。
“我们从办公室出来，我问他，'既然想帮我，为什么开除田传好？’他说，'若是别人，早就开除多少回了。我给了他很多机会，好话劝过，批评教育的话也说过，他非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他说的是真的，田传好被开除前的一段时间经常喝醉后骂林科长，虽然是骂他，我却从中听出了林科长的好。”
“再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我上了林科长的车。”
“你们……去了哪里？”
戚雅故意吊人胃口，招手叫来服务生，“帮我们换一杯，凉透了。”
“需要收费，可以吗？”
“没问题。”戚雅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