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文/老莫

丢了

夏天的时候,单位临时决定派我到X镇的矮平村调研农村经济一段时间。去的路上坐的我差点吐了,说什么矮平,又是山路又是蜿蜒的,光是开车就去了好几个小时,等到了目的地,是村支书接待的我。
难得躲开城市的喧嚣,在这么安静僻壤的小村里,呼吸着这么新鲜的空气。听村支书说,由于矮平村离集镇太远,基本上也和外界没什么交集。好在村里有天然的环境优势,村民们可以自给自足的做些农产品加工,一段时间才会有一辆班车送村民去集镇上买卖。话正说着,村支书便领着我绕着主村一圈,便把我安排在了靠近调研地点的一个农户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志,看到他的时候,这个朴实的农民正戴着脱边的草帽、打着赤膊在地里干农活,村支书在田边喊了他一句,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精瘦的个子,黝黑的脸颊还带着几颗玉米粒大小的汗珠。大志对我的到来有些不知所措,一阵手忙脚乱后,只能憨厚地对我笑了笑。
跟着我就被大志领回了家。就是几栋自家盖得板砖楼,外带一个小院子。大志喊了声:“娘,俺回来了!”却久久不见人出来迎接。我随着大志进了厅门,又是进了房间,这才见到大志的媳妇儿正喂饭给他瘫痪的老娘吃。这一家人都是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大志老娘也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妇人的样子,满是沟壑的皱纹在她脸上像是岁月的见证。大志媳妇儿则显得格格不入,身上的气质仿佛不像是农村人,脸色稍显蜡黄未见黝黑,目光却黯淡。待大志说明了我的来意,大志老娘对着我慈祥地笑着,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倒是让我有些吃惊。大志媳妇儿则是默默的不吭声,但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只好当作不好客的表现,想想也就过去了。后来才听大志说起,他家媳妇儿从小生了病,便从此哑了口,听还是听得到的。
我便在大志家住下了,忙碌起自己的调研工作,偶尔休息的时候,便陪着大志到田里,看着他耕作。他总不爱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媳妇儿是哑巴),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了田里,黄昏时候,就跟着他回了家,大志便一个人坐在院子口抽着旱烟,家里的大黄狗也跟在他身边耷拉着头,看着太阳下山。大志媳妇儿每天就忙碌在厨房和鸭栏里,做着农妇每天做的事,以及照顾他老娘的生活起居。但我总觉得这个家里总少了一些声音,又或者,是孩子欢笑声。
在工作闲暇的时候,我也会和村支书唠着嗑,从他嘴里听到了关于大志家的一些事,例如他媳妇儿是大志早两年去城里务工找回来的,又例如他老娘孤儿寡母的养大大志,好不容易盼出了头摔了一跤便瘫痪了,再例如大志的媳妇儿好像是不会生,诸如此类。
在矮平村待得久了,我便逐渐了解大志家的事,也开始深深的同情起大志。有时我走访农户,多少能感觉的出,村里的男人们对大志城里讨来的老婆的艳羡(妒忌),村里的女人们对他媳妇的排挤(针对)。有时有些小孩在下午头,跑来大志的田里搞破坏,大志也不以为意,照例憨厚的笑笑;又或者大志媳妇儿在鸭栏里喂食,也能隐约听到隔壁几个女人的窃窃私语,笑着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更甚者,有些男人喝醉了跑到大志的家门口吹着口哨。这些我看在眼里,想说些什么,却不想打扰大志家这份看似恬静的生活。
调研工作告一段落,我也准备回城里了。临行前的一晚,大志媳妇儿便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替我践行,大志亦拿出了珍藏的老酒与我喝了起来。酒过三巡,大志的脸黑红黑红的,话也多了起来,就和我聊起了他家里的那些琐事。这我才知道,原来大志的老娘命苦,当年是从城里被拐卖过来的,跑也跑过,闹也闹过,他那狠心的奶奶,便把她往死里打,还锁在了地窖里。最后大志老娘只好妥协,顺从着生下了他。没过几年,大志的奶奶和丈夫相继过世,只剩下大志老娘和年幼的大志。大志点起了旱烟,缓缓的说,他老娘不是没想过回自己家,后来实在是不忍心抛弃大志,便也就留在了矮平,甘心过着本来不属于她的生活。
我低着头不语,再抬起头,不知是饭菜的热气,还是旱烟的烟雾,让大志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仿佛看到了他布满沟壑的手在抹眼泪。
我想村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大志不可能不知道。
他便又开始絮叨起自己,从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到他十几岁去城里打工,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又说到很羡慕我,知识分子以后一定大有出息。
听着听着我的意识便模糊起来,待到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毒辣的阳光仿佛不受房屋的遮蔽,刺眼的将我唤醒。大志一家人与我告别,我能感受出大志和他老娘对我的不舍,但他媳妇儿的嘴唇一直在不自然的挪动,让我有些不自在,又或者是心头浮上了一丝疑虑。
我也便回到了城里。
再见到大志,便是第二年的夏天。我又因为工作的缘故,回到了矮平村。照例是村支书接待的我,照例是住在大志家。但不同的是,大志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只狗,仿佛他老娘和媳妇儿从来都未曾存在过。
我能感觉出他现在的窘迫,想开口问些什么的,但一直顾忌,便始终都未曾问出口。
等到我临行前,照例是大志为我践行,不同的是,桌上已经没有了丰富的菜肴,只有简单的一两个下酒菜;照例是大志拿出了珍藏的老酒,不同的是,大志这次始终默默。
一阵长久的无言,大志忽然就开口:“老莫,俺娘俺媳妇儿和俺,一辈子都在丢东西啊。”
我抬头,不言只看向他。
“去年的那场水灾,把俺们家的田彻底是毁了,家里没了粮食,俺娘觉得自己是个负担,也不懂她从哪弄来的老鼠药,吃了就撒手人寰了。”这次没有了那些烟雾缭绕,我确确实实看见了大志在抹眼泪,“俺媳妇儿,那是俺从城里买回来了,他们羡慕俺,哪里知道俺心里有多苦啊!你看她趁着俺娘过世,就找着机会跑了。罢了罢了,我权当她带着俺娘回家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想安慰他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塞了个苦杏,酸涩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志缓了缓,手颤抖着摸了摸口袋里的旱烟,却什么也摸不到。我赶忙拿出了自己的烟给他点上,他像是很不熟练地抽着,吐出了一个一个的烟圈。他继续说道:“老莫,俺不像你有文化,俺去了城里找了好些工作,搬过砖,扛过水泥,扫过大街,只能啥子苦的就去做,就想扬眉吐气讨个老婆回来,好好孝顺俺娘,但是省城那么大啊,没有钱哪讨得到老婆?借着工地上工友,俺知道了赚快钱的方法,俺知道这么做犯法,但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大志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了他干燥的脸上有几颗硕大的水珠。“俺收到村里来的信,知道俺娘腿废了,俺就只是想买个媳妇儿回家照顾俺娘,俺是不得已卖起了小娃娃。”他越说越激动,布满沟壑的手捂住了脸,“结果娘也没了,田也没了,媳妇儿也没了。知道俺媳妇儿为啥没肚子吗?是俺不能生啊,这些都是报应啊!”
语毕,漆黑的夏夜,忽地一阵凉风,我止不住地打了一阵冷颤,身子僵硬着挪动不了。我与大志再不言语,他一直喝着酒,喝了很多很多,我们便一直保持着这怪异的沉默。迷迷糊糊中我仿佛是睡着了,待到醒来,还是正午,还是毒辣的阳光将我唤醒。这次大志早已不在家中,独留我一人带着行李,坐上了回城里的车。
我便再也没了大志的消息。
其实我哪里是来矮平村调研农村经济的,单位最初的目的,便是要我来暗访他们拐卖人口的情况,以求写出一份博人眼球的文章。
但如今,我仿佛丢了自己最初来的目的。就像大志老娘为了儿子,丢了重获自由的机会,丢了活下去的机会;就像大志媳妇儿为了自由,丢了这个所谓的家;就像大志为了老娘为了生存,丢了内心的良知。
好像这些都一样,但又好像一点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大志从前是否自责,余生会不会都活在自责里,不知道他媳妇儿从前有没有被毒打、被强迫,如今是否真的回了家;我也不知道矮平村里其他人家是否从前乃至今后,都有着贩卖人口的勾当;更加不知道那些被大志卖了的娃娃们活得怎么样,以后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我只知道大志那晚的哭泣,像是初春里的这一场场细雨,永远在我心里蒙上不可磨灭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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