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山曲儿
山曲曲好比是山泉泉水,
由不住就流出了山嘴嘴。
他家在塞上,在大青山北,跨马一鞭就进了后草地,再北就是外国了。
四十几户人家,同姓不同宗,扎下根的都是逃灾避难的口里人。
人挪就活来树挪就死,
难活了就兜上一段二流水。
而今的村人们,多是大榆树的根系。后来扎根的,也是杀虎口和张口那边的口里人。过大年贴窗花、点旺火,正月十五挂红灯,二月二栽九曲,五月端五吃凉糕,七月十五蒸寒燕儿,婚丧嫁娶少不得黄米油糕烩酸菜,调豆芽拌苦菜没有陈醋吃不见味。衣食住行,声腔语调,依然是晋陕风情,小脏话,歇后语,照旧是黄土气息。《走西口》、《打樱桃》、《十对花》、《挂红灯》,他唱上句,她接下句,默契得如同老搭档。《算粮登殿》、《寇准背靴》、《四郎探母》的山西邦子有板有眼,脱口都能来几句。信天游不光是羊倌会唱,男女老少个个儿都爱唱山曲儿。唱一声山曲儿就觉不见苦,兜起山曲儿来总也喝不醉。
沙蓬本是乃无根根草,
哪哪儿挂住就哪哪儿好。
挂住了,是命,认命就深深儿地扎了根,好活难活是运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逃出来了,就不再思谋着回去了。梁脚下,一门一窗一出水的土墙坯院,就这么住了一代又一代,代代都会唱山曲。
东梁梁高来西坡坡低,
眼巴巴盼来了一股股雨。
梁弯里有了鸡叫声。一袋烟的工夫,阳婆就爬上了东梁头上。房顶的大公鸡抖了抖翅膀,伸着脖子又一声啼叫。瞬间,啼声群起,烟柱飘摇。领头的公鸡如一朵红云,在炊烟下闪烁,那精神里的状态,尤是排兵点将的元帅,直令老榆枝头的喜鹊们好个忌妒,“喳喳”个没完,末了,一翅儿飞走了,飞回来还在枝头叫个不休。似在说:你公鸡吼叫个甚了,有本事飞一个试试!
村子醒了,醒了一村梦,就因为那卯日天星敬业职守,容不得人们一丝儿的懒散。
梦里头跑出个梦外头,
又是个喜来又是个愁。
惊蛰不闻雷响,春分不见春色。圪蹴在墙根下的男人们起身来拍拍屁股,三五个一伙上了西梁,七八个一群下了南滩,弯腰曲臂,叉开五指,这儿刨一道浅沟,那儿挖一个深坑,抓一把沙土看墒情。回来的路上伸着脖子看大天。
“ 清明”进了村里,人们出了村外,给带着他们逃往口外扎根在梁脚下的祖先们送些纸钱祈祷平安去了。从坟地回来,看天边起了云朵,又被西风吹散,不约而同去了队长家。一阵吵吵罢了,村里起了一通锣鼓,村口排了一列长队。鸣锣开道的是几个后生,随后的老人端着条盘,条盘里盛满供品和香火。牵羊的是个有蛮劲的汉子,之后都是老少爷们。上庙乞雨是男人的事,女人不得进庙地半步。
有钱难卖五月旱,
六月连阴吃饱饭。
雨过地皮湿,忽洒了两三场。地里的庄稼也如村里的人,有点湿气就来了精神。精神抖擞当数年轻人,锄头擦得灿灿亮,锄把又一个光光的滑。你挨着她,她随着你,肩并着肩地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锄三五亩沙沙地,半晌是松工。“男女搭配,做营生不累”,何况都是些情窦初开的闺女后生。
白泥墙上贴对子,
有红是白的小妹子。
拔麦子回来饭不熟,洗把手脸,翻梁过凹,一路说笑,相跟上去看演电影。紧跑慢颠哒,误了一砣子。来回二三十里路,七断八圪节,记住的都是些打仗的场景,最撩人的更是爱的镜头:
战斗结束了,部队要转移了,二妹子搓捻着辫梢梢,忽闪着一双毛花眼,和班长说不完的心里话,一支歌儿又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我想把那军来参。
东风呀吹得那风车转哟,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
哪怕你三年五载不回还。
你三句她两句,歌词曲调不等回家都会唱了。
银幕挂在土墙上,黑压压一片挤挤插插的人影里,谁拉着谁的手,谁搂着谁的腰,心里打着鼓,银幕上轰响着枪炮,歌的词儿调儿记得那么的精准。怪不!
去时的路上前呼后拥扎堆堆,回来的路上仨仨俩俩不成群。星天下,月影里,谁谁拉着谁谁的手,谁都明白,悄悄话儿只能猜,说了些甚,谁也不知道。
和东方古国一样,后山人的爱情依旧秉持着七八分的古老。大不同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似梁山伯与祝英台,还不象西厢记里张生戏英英。与时俱进到上世纪中叶,倒背的琶芭倒转来,搂在怀里正着弹了。一块地里割莜麦,俩俩挨着,他给她捎一垅,她帮他一歇。到了地头,他的手绢儿递过去,她擦把汗装起来。尽管不怕人鬼嚼,也还有些地下工作者暗里接头的味道。
我在房后等你的,
你和(和读hai四声)你妈捣鬼圪。
大集体年代,全村人一个锅里搅稀稠。收成好赖,交足了公粮分口粮。大后山雨贵风贱,十有八九是欠收年。饿怕了的村民胆子小,大白天里不抢不盗,夜深人静时,队长壮着胆,给人们偷偷多分点指标外的杂粮,这类不甚光彩的事,村村社社心知肚明。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也都肚明心知,一眼睁一眼闭不告发也并不明查暗访。
读初中一年级的那年冬天,东窗事发,队里偷分的粮食如数退回,卖几斗粮食交学费的指望没了,新书没发,他擦鼻子抹泪坐着村里拉煤的胶皮车回村了。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包头第十中学,无数次从梦里笑醒来。他辍学了,可他读书好学的心不掇。他把村里的年轻人组织起来,粉刷了一间小屋子,成立了一个“青年俱乐部”。挤满一盘土炕的不仅是失学的青少年,还有渴望能识字会看书的成年人。大集体年代的冬三月,烧一盘土炕,点几盏油灯,夜空中书声朗朗,小村子静悄悄的。之后的田野上、场院里、送肥拉庄稼的大车上不仅有悦耳动听的山曲儿,还有了好好听的电影歌子和他乡的名曲,还有了青年们自编自导的一台戏。
听说俱乐部要排戏,邻村打扬琴、拉四胡、吹笛子、打梆子和耍四块瓦儿的都来了。月余时间戏开演了。扯一块红布就是戏台,梁前梁后转着演,还去学校礼堂、公社院里搭台子。
人人哟都说咱们俩个有,
从来呀没拉过妹妹的手。
村里的爱情大不同于城里人,电影院里那样那样的,公园林子里乃种乃种的,或是踡曲在一把花伞下,藏头不顾腚的那种路人看不清的浪漫。漫梁漫洼的庄稼、一沟一坡的花草,藏一对恋人,十人九马寻不见个影影。又何况,立怵怵地站着说话多累哟。
村子不大,没有墙围着,抬脚就在村外头。踩着坯砌的墙梯,“蹬蹬"去了房后头。他和她不,也怕人听见,相跟着路上小声地说。找个理由出去,供销社,大队里走个来回,说不完的话,有的是机会。
也有没机会的时候。
她去侍候姐姐的月子,也就月余,如隔三秋;他去包钢搞副业,不满一个月就跑回了村里头。县文化馆招她去排戏,她听说他病了,她步行八十里,赶回村里去看他,阳婆落了才岀门回了自己家。
站在他家院里,瞭得见她家的烟囱。
你变成个兔兔我变成个鹰,一爪爪搭在你半天云。
村子里排了一场二人台,还演出了一台爱情戏。主人是二人台上的男女主角。
他和她好上了。“乃俩个娃娃不对啦”!村里人都这么说。她的家人们心惶惶的,最心惶的是她妈。
“这可咋介呀”?
是啊,好好儿的闺女哪能嫁给一家外来户呢!又还是一户河北侉子!
他的老家在冀中,因遭水灾国家动迁到了塞北,在大青山后的小村里落了户。一起迁来的又都走了,只有他家扎了根。姐俩哥仨与爹娘七口挤一盘大炕。炕上无苇席,窗外没院墙,穷得墙上掉渣渣,谁家娘老子甘心把一个黄花闺女嫁给这祥的穷人家呢!
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一双花眼水灵灵地亮,两条大辫子黑油油地摇。脸是桃花般得红,牙是脂玉般得白。中等身条儿,上等的人才。拿轻扛重,打里照外,飞针走线,还做得一手好茶饭。姐姐嫁在了城里头,吃供应粮油,穿洋布衣衫。还愁给仙女儿似的妹妹在城里寻觅一个好人家吗?
“好后生是好后生,可不……”妈说。眼里含着泪。
“我知道了哇”。她说。话里透着坚定不移。
“真是个好后生”,村里人都这么说他。
十六岁的他带一个尖子班,参加县里民兵大比武。上千观众的比武场上,持枪队列、单兵动作、班进攻战术科目一气下来,口令宏亮,动作麻利,指挥若定,射击比赛还获得了神枪手。十七岁当了民兵连长,整天跟随大队干部走村窜社,吃百家饭。大队里分红,县里头开会训练,还能领几块出差补助。大后山的穷人家里,也算是个有些出息的好后生。
“唯一的武装基干民兵连没有一个叫得响拉动套的连长,咋介呀”!公社武装部长承诺下年放他走,还在保证书上押了手印,盖了武装部的大红章子,这才说服了非要带他去当兵的四个兜兜的解放军。
三月子里来桃花花儿开,一心等着哥哥转回来。
他当兵走了。头走的那天是正月十五,天上飘着梅朵儿般的雪花,雪花扑打着纸糊的灯笼,火红的灯笼映衫着窗花。六十四眼的“八八窗”,窗棂里花开四季,姹紫嫣红,最是桃花招人疼。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那年的中秋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一对恋人在忽明忽暗的夜里看时隐时现的圆月亮,谁也不说什么,谁也知道谁要说什么。
走的那年他十九,入党提干那年二十三,花烛夜在军营里。十天蜜月听军号,两天旅游在回家的路上,小院的土窑里留住了五天的甜蜜,他走了,回部队了。催他归队交接工作,部队让他上学去。
桃花花儿你就红来杏花儿你就白,
养下娃娃也误不住个谈恋爱。
俩口子有了一儿一女,儿女也抚养着一对儿女。
俩人的爱情让发小们羡慕。春秋几十年,也有斜风冷雨,想想初恋的日月,蜜月里还有账呢,风就正了,雨也就住了。
因这因那离开个十天半月,他以为她回了村里头,她以为他还去了军营里。
刘少光(骑兵),乌拉特前旗人。
庚子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