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图证史：大英博物馆所藏巴特农神庙雕像是额尔金伪造
我在“以图证史”系列“雅典的宙斯神庙等古迹都是19世纪新造”的帖子里说过，1800年左右，雅典还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巴特农神庙。额尔金是根据英国画家斯图尔特的设计，伪造巴特农神庙雕像，卖给大英博物馆。法国驻雅典副领事福维尔则根据法国画家卡雷的设计，伪造巴特农神庙雕像，收藏在卢浮宫。
额尔金是谁？额尔金伯爵（1766-1841）本名托马斯·布鲁斯，是英国驻奥斯曼帝国的大使。世人皆知，是他从巴特农神庙“盗取”了神庙的雕刻。1816年，他以35000英镑的白菜价，将其卖给了大英博物馆，人称“额尔金的大理石”。
而之前1811年，一帮英国、德国和丹麦的“考古学家”和古董商，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深处荒无人烟地方的一座“古希腊神庙”——巴赛的阿波罗·伊壁鸠鲁神庙，剥取了一些横饰带浮雕，东西少得多，也卖给大英博物馆，却卖了60000英镑的好价钱。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巴特农神庙神庙雕刻非常著名。尤其是东山花上的雕像，据说是古希腊最著名的雕刻家菲迪亚斯所雕（图1）。被称为“命运三女神”一组雕像，好像还进入了中国中学美术课本。
（图1）（上）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巴特农神庙东山花雕像
太阳之马和狄奥尼索斯等
（下）“命运三女神”
额尔金1799年底赴任去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路过意大利西西里，受爱好古董的英国驻西西里王国大使的影响，起意要去希腊测量图绘、翻模复制古希腊的建筑和雕塑。于是雇佣了一位那不勒斯的宫廷画家路西耶里（G. B. Lusieri），又雇了一位画家，一位建筑师，两位绘图师和两位石膏翻模师，由路西耶里当技工团队的头。
路西耶里的团队断断续续，据说最多时雇佣300多名工人，从1801年“工作”到1805年。搬走了12座山花雕塑，156块横饰带浮雕，共装了200多大箱，重120吨……如果仅仅是从巴特农神庙上剥取这些石雕，根本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实际上是在伪造这些雕像。
我先找到了卡雷为巴特农神庙全套设计了32块横饰“排档间饰”（metope），这里放两组16张设计图（图2）。福维尔就是从这两组图里选了两幅，让工匠伪造了两块排档间饰浮雕（图3），后来卖给法国“好古”人士，最终收藏在卢浮宫。
（图2）卡雷设计的巴特农神庙横饰“排档间饰”
（图3）卡雷设计
福维尔伪造 收藏于卢浮宫
为什么说卡雷是设计？无需另外举证，只问一个逻辑问题：如果当时巴特农神庙上真有这两块浮雕，卡雷面对图3下面两块实物，他能画成上边那两幅图的样子吗？绝无可能。事实上，当时巴特农神庙在卡雷画笔下是一个虚拟的清真寺形象，这32块裸体人体浮雕不可能真地存在。卡雷只能是臆想。但要设计32幅，不可能每一幅都画得很精细，所以画得比较粗糙，有些像草图。倒是福维尔的工匠，雕刻制作得比设计草图更到位。
当初看到福维尔的浮雕，马上想到是来自卡雷的设计图。但真地要从这32幅有许多雷同的画面中找出福维尔浮雕的出处，还是稍稍费了一些比对功夫。在排除近似的几幅，最后认定是这两幅时，颇有大侦探破案，终于找到罪证的欣喜和成就感！
再来看斯图尔特设计的巴特农横饰带的骑士队列，画得还比较精细。额尔金的雕塑工匠，制作得相当接近设计图（图4），尽管还是有一些细节的小误差。
（图4）（上）斯图尔特设计 北横饰带浮雕
（下）额尔金伪造 北横饰带浮雕
收藏于大英博物馆
凭什么说斯图尔特的图是设计？说下边的浮雕是依照上边的图？因为这一骑士队列是巴特农神庙北横饰带浮雕。按照神庙曾作为炸药库发生爆炸的说法，神庙北侧廊柱中间是断开的，神庙上部缺一大截横梁构架，来放置这么一长列不间断的横饰带浮雕。所以，这一长列浮雕本身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斯图尔特只能是臆想画设计图。
另外，前文已展示斯图尔特画了大量子虚乌有的雅典“古迹”，证明斯图尔特的“测绘”并非描绘真景实物，而是臆想和设计。
斯图尔特的《雅典古迹测绘》1794年已出版了3卷。额尔金完全可以得到斯图尔特的设计图，并根据斯图尔特的设计，伪造东山花雕像和横饰带浮雕。
这三张图已足以揭示额尔金和福维尔的巴特农神庙雕像是近代伪造。
再来一个实证。同一个巴特农神庙，都是东横饰带浮雕，主题也一样，但额尔金“盗取”回英国的，和福维尔弄回法国的，雕塑风格乃至风化程度，竟然完全不一样，两者有天壤之别（图5）！
（图5）（上）东横饰带浮雕北侧“纺织女”
福维尔弄回法国，卢浮宫
（下）东横饰带中间“纺织图
”额尔金“盗取”回英国 大英博物馆
福维尔那一块来自东横饰带北侧，收藏在卢浮宫。浮雕名叫“Ergastines”，纺织女的意思。“曹衣出水”的衣纹，雕刻得极其精细。两个织女的面部，眼睛鼻子清晰可见。人物的肌肉非常光滑，毫无风化。当年1987年我刚留学法国去卢浮宫，还曾在这块“古希腊雕刻”前拍照留影。
额尔金的那一块，是在东横饰带中间，占据中心地位，也是表现“纺织”主题。左边两个女子，头上顶着一个小凳和垫子。右侧一男子和一小孩拿着一块织好的布料……（古希腊人纺织的是什么布料啊，丝？棉？）但这块浮雕风化极其严重，衣纹模糊，人物面目不辨。
太奇怪了！两块浮雕都是在东横饰带，同一个位置，但风化程度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大英博物馆还有一块东横饰带南侧的“纺织女”（图6）。雕刻风格明显靠向法国“纺织女”，而风化程度又靠向英国“纺织图”，给人感觉在英法两块浮雕之间。大概是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试图调和。
（图6）东横饰带浮雕南侧“纺织女”，大英博物馆
在同一座神庙，同一条东横饰带，英法两国收藏的浮雕风格和风化程度却差异极大，绝对不符合现实逻辑。
一般而言，两者必有一伪。但在这里，这种极端怪异的现象，倒是多了一条铁证：两者都是假的。
额尔金和福维尔两人各干各，依据了斯图尔特和卡雷的不同设计，请了不同的雕塑工匠，互不协调，所以才造成了两人伪造的雕刻风格差异巨大。
意大利是古典雕刻造假的老巢。额尔金本来就雇佣了意大利工匠。额尔金1803年离任回国，取道意大利。经过罗马时，额尔金见了意大利最著名的新古典主义雕塑家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据说额尔金想请他“修复”雕像。
卢浮宫有一件卡诺瓦的《爱神吻醒普赛克》（图7-左），是典型的“新古典主义”雕像。他的另一件作品《珀尔修斯手提美杜莎之首》（图7-中），风格酷似梵蒂冈的《阿波罗》（图7-右）（第二件被发现的“古希腊雕刻”，没有来历，1511年突然“显现”于梵蒂冈）。他制作了大量的“新古典”雕刻，与古希腊“古典雕刻”几无差异。这表明，当时的意大利雕刻匠，卡诺瓦或其他同行匠人，造假“额尔金的大理石”，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
（图7）（左）卡诺瓦《爱神吻醒普赛克》 1793年
（中）《珀尔修斯手提美杜莎之首》1806年
（右）梵蒂冈的《阿波罗》 没有来历的“古希腊雕刻”
当然制作“额尔金大理石”的匠人之间水平也不一致，雕像制作时间有先后，制作地点也未必都在雅典，所以雕刻风格并不统一。东山花的雕像雕塑艺术水平最高，而另一部分浮雕水平较差。以致一位不喜欢额尔金的大佬理查德·佩恩-奈特（R. Payne-Knight）坚持认定，这些雕刻不是古希腊时期的，而是哈德良的罗马时代。佩恩-奈特不仅是国会议员，而且是财大气粗的“艺术爱好者学会”（Society of Dilettanti）成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额尔金的大理石”才卖了白菜价。
雅典长期处于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统治之下。巴特农神庙据说曾经是清真寺。而伊斯兰教，人物形象是不见容于宗教建筑，更不会容忍在清真寺的建筑上保留人体雕像。可以确定，在奥斯曼帝国时代，巴特农神庙那样的裸体或半裸男女雕像，绝不可能公然留存。
各种证据表明：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巴特农神庙的雕像，本是额尔金自己伪造。额尔金并没有“盗取”巴特农神庙的雕像。他卖给大英博物馆的雕像，完全是他自己伪造，与希腊并无关系。
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古希腊雕刻”。只是从米开朗琪罗“发现”第一件“古希腊雕刻”《拉奥孔》（图8）之后，才有了层出不穷的所谓“古希腊雕刻”。
（图8）《拉奥孔》 西方发现的第一件 “古希腊雕刻”
西方近代高度写实的人体雕塑，本是米开朗琪罗（1475-1564）一代人精心研究人体解剖比例，西方人体雕塑技艺迅速进展的结果，而不是米开朗琪罗研究了《拉奥孔》等古希腊雕刻，然后雕塑技艺大进，“复兴”了古希腊雕刻。
事实上，米开朗琪罗在1506年发现《拉奥孔》之前，已经创作了他的两件最著名的作品《哀悼基督》和《大卫》（图9）。前者的衣纹处理，后者的人体肌肉塑造，技艺已炉火纯青。就是说，米开朗琪罗无师自通，在从未见到过“古希腊雕刻”的情况下，就掌握了“古希腊雕刻”艺术。
（图9）（左）米开朗琪罗《哀悼基督》 1496年
（右）《大卫》 1501年
西方艺术“故事学”告诉我们：老米在31岁那年，在罗马一个葡萄园的山坡上，偶然“发现”了“古希腊雕刻”杰作《拉奥孔》。吃瓜群众惊叹曰：这东西怎么跟老米的活儿一模一样？
读者朋友一定要切记：米开朗琪罗“古希腊雕刻”技艺成熟在先，世界上第一件“古希腊雕刻”《拉奥孔》出现在后。个中没有蹊跷么？
2005年4月6日，请记住这个日子，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讲师琳恩·卡特森（Lynn Catterson）（图10-左），公开发表演讲“米开朗琪罗的拉奥孔”，指控据米开朗琪罗涉嫌伪造古希腊雕像《拉奥孔》！
至于米开朗琪罗发现之后修复的《拉奥孔》是手臂上举（图10-右），400年之后1906年有人在罗马又偶然“发现”了一截《拉奥孔》弯曲的手臂，说这才是真迹原作，又安装了回去，今天的《拉奥孔》变成了手臂弯曲（图8）……等狗血故事，就不展开说了。
（图10）（左上）琳恩·卡特森
（左下）400年后发现的一截弯曲手臂
（右）最常见的拉奥孔是手臂上举
希腊和意大利并非热带或亚热带，气候并不适宜长年裸体生活。为什么这些“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多是裸体？遮体也是搭一块布料，脚穿永恒的凉鞋……有人认为这种雕塑风格可能来自亚热带南亚的犍陀罗佛教雕刻，完全可能。实际上“古希腊雕刻”的裸体和风凉穿戴，是西方近现代伪造者缺乏现实和历史常识，凭空想象出来的。
从1500年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到1800年的英国额尔金伯爵和法国外交官福维尔，以至1880年代的德国铁路工程师胡曼（伪造帕加马祭坛雕刻，另有专文），意大利伪造“古希腊”雕刻和古代文物，是一项兴隆的产业。因为这几百年，欧洲有一种强烈的寻祖“古希腊”、虚构欧洲古代历史的动机，古董商和博物馆机构有极大的“好古”需求。
卡特森指控米开朗琪罗伪造《拉奥孔》完全成立。米开朗琪罗是伪造“古希腊雕刻”的开山祖。
所有西方的“古希腊雕刻”，都是在米开朗琪罗之后伪造出来的。
作者：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 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