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那些事|作者:叩心弦


我记得学校门前的这条街以前很宽,至少它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狭窄、拥挤。

道牙其实还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漂亮了一些,夹在其中的路面本来就是那么宽,那么窄!

记忆里它会尘土飞扬。作为县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那会儿虽然还不是水泥路,却早早地就铺了柏油。而当我跟着母亲开始在这条街上生活的时候却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落雨积水,迎风起尘。

偶有墨绿的吉普驶来,或红色的拖拉机驰过,会车的几率很低——它们都各有各的事儿,而这些事儿也不一定非得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生。嘀嘀按着喇叭的吉普车绝尘之后,一晌,一天,甚至好几日之后才会看到一辆红色的拖拉机从街的另一头突突响着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繁华给了街的西面,从与学校相邻的铁匠铺开始就愈来愈热闹,还漫过了十字街口,一直到更西边的老马家羊肉泡馍馆才逐渐开始冷清。这冷清在每年的农历十月份又会被打破,一场更为壮观的热闹与喧嚣从这儿开始,且继续向西蔓延下去,它就是小城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大会。

学校门前则要稍微冷清一些,临街没有商铺,没有升起一片喧嚣的条件和理由,却也并非寂然无声。低矮的围墙将朗朗书声圈了起来,却圈得并不成功。不远处遗漏的一些热闹与吵嚷在门前淡淡地飘着,而门内千百童音又顽强地突围而出,虽小却也不容忽视,与那蔓延而至的吵嚷相互撞击,且试图融合。它们是格格不入的两类声音,本就奏不出一曲和谐,也没人真正去关心这事儿。

正对面的药材收购门市店面不大,但药材公司临街的范围却和学校差不了多少。它与其它的商店不同,没有日日迎进送出熙攘的人流,其静寂有时甚至让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当然也有吸引我们的时候,倒不是因为门市的不繁华需要我们去考证或者研究,而是在其一侧的那个角落处,上下学时偶尔会停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后座上的棉花糖机上旋转着一团纯洁的白。它没有腾起现在的那种七彩之色,要说单调,有一点吧!但在我们同样不见得丰富多彩的世界里依然诱人。

校门前没有店面,东边倒常支着一辆架子车,摆着些小玩意,更多的则是玉米糖,形状不一,大小不一,价格自然也不同。我们很少花钱去买玩具,太多的游戏不用钱照样可以从中得到快乐,当然囊中羞涩也是一个原因。许多年过去,好多东西都早已忘记了,唯对两分一粒的玉米糖还记忆深刻,它是我们消费的第一选择。也因此没忘了同样吸引过我们却很少舍得花钱获取的那些小玩意,没忘了那辆老旧的架子车,没忘了车旁永远都穿着黑对襟褂子的那位老人。

在我上小学的那几年,还有一位老奶奶在大门西侧也摆过一个摊,其实她的那个说是“摊”似乎都有些过了,就守着一个小盆,那盆比碗也大不了多少,盛着红色的糖稀。若有人要买时,老人会用两根冰棍棒长短的小竹签将糖稀挑起,再绕那么几下,竹签顶端便会凝聚起透明晶莹的一小团,不贵,也是几分钱。

很少有大人们光顾他们的生意,他们本来就是面向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忙碌自然也是在上下学的那段时间。确切地说是上学。下学的时候我们会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儿一部分穿过西边的繁华,一部分走向东边的冷清,而这期间总会有人带着本儿站在某个角落记录着各个班级队列的整齐与否,作为周一晨会中评比的一个依据。

饭后没了约束,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不唱歌,我们还有说不完的话,有关学校,有关玩伴,有关许多东西,还可能……有关未来,即使是小孩子也总会有梦想的,他们更愿意说给知心的玩伴听。校门前的一刹有些人会停下来留恋于那两个小摊,但不会太久,须臾也便融入人流走进了学校大门。

门内东侧的几个砖垛早就没了踪影,最终归了某间教室的某堵墙,和陆续运来的砖瓦、木料、土坯一起站成了房屋的样子。它们由黄土而生,多年后又委屈地葬身于黄土。砖垛后作为教师宿舍的瓦房也被楼房所替代,它们曾竭力地为人们遮蔽风雨、御寒保暖时预测不到自己最终的结局。

当我初次背着书包踏入这所学校的时候,黑板就靠在其中一个砖垛上,在那儿上了第一节课,又或者一天,或者……我不记得了,反正没多久便不得不搬到城西临时租借的一处院子,等到第二年新教室建成才又回到了这里。

入学的第一天老师为我们所有人的所有课本一一写了名字,我记得认识自己的名字,因为在此之前已经读了一年的幼儿园。我的好多同学,也是从同一个幼儿园开始和我一起读到了小学毕业,离开这所学校,然后上了不同的初中,从此便很少见面,甚至一直都没见过。多年之后就算在故乡的街头偶尔相逢也未必认得,身上都早已没有了孩提时的影子,又怎会因为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擦肩而想起以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那些故事呢?

没有太阳,因怕大人的责骂不得不将其扔在了墙后。我们惬意地坐在地上,背靠着那堵土墙,甚至翘起了二郎腿,高高抬起的脚还要晃动几下。指间一绺报纸、一撮桐树叶卷起的喇叭筒正散着淡淡的蓝烟。我们的烟卷太不专业,我们的“师傅”也不专业,他是我曾经极要好的朋友,一个顽皮淘气的孩子,和我同班。却不幸溺水身亡。

他永远停在了那个年龄,停在了那个年级的那个班。无数次开合的教室门,数十个欢呼雀跃的的孩子跑进跑出,他永远站在了一个别人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们从他身旁走过,且一步步地走出了学校大门。与当初怯生生地迈进这所学校不同,兴奋冲昏了头脑,将对母校的眷恋与同学之间的情谊随随便便地留给了多年之后一次次毫无意义的怀念。

教室窗外与我一同拍烟盒的孩子,他是谁,现在在哪儿?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模样,更不用说当时我们是抱着怎样的一个心态,在所有同学都回家吃饭的时候莽撞地霸占了那块地方,使它成了一个没有观众实际上也谢绝观看的竞技场。当宁静消亡再一次开始升起喧哗时才急匆匆地离开那儿,在不同的家接受各自父母相同的责骂。

手与地面的啪啪拍击声曾经真真切切地撕扯过校园里的平静,它给了校园,又给了我们自己一个似乎无法磨灭的记忆。那记忆本应深刻在心里,只要给它些微的冲击,就应该波澜壮阔,却又被无数新生的记忆所淹没,渐渐地使其丧失了该有的生气。

教室旁就是通往操场的坡道。校园的一半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坑里,这一半的一半建了几排教室、几间宿舍,另一半做了操场。那个下午好像已经放学了,不记得什么原因竟没回家,我在坡道上玩,或者还有同学一起,若有,一个还是两个?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早已无法记得清楚。

坡道很陡,很利于纸飞机的起飞与滑翔,我将它一次次地从坡道顶端放飞,而后又在末端捡起,玩得不亦乐乎。红砖铺就的坡道棱角鲜明,突出的砖棱有一次便绊了脚,直直地摔下去。那时在上几年级?那个领着我去医务室的老师是我几年级的班主任,她姓黄,姓李?像我记不清发生在这个学校中的许多事一样,我同样也忘记了她的模样。

或许那个下午放飞的纸飞机也是我在少年时一个懵懂的梦想,必然隐含着某种更深的意义。那个年龄自然还没有能力将其用一个美丽激昂的口号宣泄出来,它可能与四化无关,与自己的未来也无关,但一定在一次次的兴奋之中表露了一种什么东西。而它也永远留在了记忆里的校园,停在了许多年前的那片天空。

一个月还是一学期,总会有一次拾金不昧的表彰大会,最末的一项就是将同学们捡到上交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摆放在会议室前拼接起来的长桌上寻觅失主。我们排着队,一个跟着一个从桌旁走过,望着各式各样的钢笔、铅笔、橡皮、尺子、字典、小人书……思索着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丢失过什么;这无数个物件中哪一个又是因拾金不昧而带给过自己荣誉。

总有些东西无人认领,或者连失主也已经忘记了它曾经属于自己,那些东西便永远地陈列在那儿,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无奈地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颓然失望。那些年我们将许多东西遗落在那儿,遗忘在那儿,其后甚至穷极一生也无法再次想起。

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只要不碍着别人走路,不落进老师的眼睛,用小刀在地上划个方格,然后轮流着用各种手法再将小刀甩入方格,沿着它的扎入点将其分成更小的方格——分田地。

小刀在空中短暂地旋转,锋利的刀尖刺入泥土时,曾经扎痛了那块土地,那土地肯定记住了我们的样子,即使最终我们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它,它也一定将一种类似十指连心的痛给了我们,而它的潜伏期又太久,数十年后才或许猛然升起,正像我现在站在这所学校门前心头腾起的那一丝酸楚。这酸楚其实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当我转过身离开那儿,又会蛰伏下去,重新开始等待下一次一个与学校有关的东西的诱发。

可是这种东西又有多少?我们曾经装着许多与之有关的东西,不管是有意或者无意,所有的口袋都装得鼓鼓囊囊。但脚步迈动所起的一丝震颤,不经意的一次跳跃,随意的一个转身都可能将它们丢失或者丢掉,而后使其再一次沉寂下去。

校园里的白杨永远一副傲然天下的样子,笔直地指向天空,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也懒得管它,只有在春天或许会偷偷地爬上,折一根做成哨子,然后将一支自认为最好听的曲调吹进课间的人声鼎沸。

园中的花朵随性而放,都跟冬有矛盾,将自己一年中的最美尽数给了另三个季节,在冬日却沉睡下去,没一声清脆的鸟鸣是不会醒的。

环绕着花儿的冬青,总是一身墨绿,对于四季,它们倒不偏不倚。当然也要绽出泛黄的嫩芽,但那嫩芽也变化得快,要不了几天就淹没于那一汪墨绿之中。

白杨、花儿、冬青都是这个校园中的老住户,但与那些房屋不同。房子从建起的第一天开始就走向衰老,它的辉煌是短暂的,几十年后随着轰隆一声又回归黄土。而这些植物则不同,从第一片叶子开始,吸收营养,集聚力量,而后慢慢地将一生最美的年华呈给你看,它们更有时间,也更有资格来见证这个校园的兴衰。看着一批批学生到来,又离开;看着一间间教室崛地而起,又无奈地被拆毁,激起的尘笼罩了每一片叶子。若是有风,那叶片自会相互碰撞发出一些声音,那声音是一种幸灾乐祸?一种劫后余生的窃喜?还是泰然处之的无所谓,又或者是一种即将面对寂寞的伤感叹息?

自然有新的建筑会在教室被毁后的那一片狼藉上诞生。一座座楼房果然拔地而起,比白杨还要高出许多。白杨曾经骄傲地俯瞰校舍,而今在这楼房面前却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显得楚楚可怜。更不必说脚下那些花花草草了。

风被新建的楼房所挡,想吹动叶子要走许多弯路,而后才会疲乏地与之相会,带出一串声音,自然也不会太大,细声细气,怯懦地响在你的耳边,若一声声叹息。最终真就成了一种无奈的叹息!

叹息背后隐藏着好多年前的那些故事,那故事却已经没有了依托,也早已丢失了主角,主人公们走出了往事,都有着各自崭新的生活,将所有的过往毫不珍惜地随手丢在风里,丢给叶子的那些叹息,且与之产生共鸣,却觅不出音高音低,像一首被岁月磨掉棱角的久远的歌子……

一群孩子涌出了校门,喧闹而安静,他们没唱歌,队列也没维持太长时间,便被各自的父母迎上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然后向东走入繁华,向西也走入繁华,将校门前的拥挤分流到不同的方向。

我仿佛又听到了以往的歌声,一个个整齐的队列从我身旁经过,还是许多年前的服装,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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