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用理论将舞蹈感觉抽引出来——《古风舞蹈评论文集》读后

金浩先生请我对他的著作写几句评论。这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容易完成的事。尽管我喜欢看舞蹈,但基本是外行,看后只会叫好,却说不出多少道理来。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将这本书通读了一遍,学到了不少的知识。

金浩先生是舞者,他是从实践走向理论的。本书收入了不少评论。这些评论颇具专业的眼光,看得出他自己的体会。我喜欢这样的文字,读了以后,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使我想起电视上的一些歌舞竞技节目,常聘请一些评论嘉宾。在这些嘉宾中,有能说会道的说话能人,也有专业音乐人。说话能人幽默风趣,爱东拉西扯,于是参加竞技者常常带来一些故事,给他们提供发挥的余地、想象的空间和抒情的对象,从而赚取观众额外的同情。与此相反,专业音乐人则话不多,就表演谈表演,作出很专业的评价。前一种人如果不失去度的话,也不太差,来一点借题发挥也未尝不可,但如果超出应有的度,就让人感觉不舒服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一种,可从他们的点评中学到专门的知识。同样,看重要体育赛事的直播,电视台的做法,常常是由一位职业电视人加一位该项目的著名选手或教练来作讲评。职业电视人掌控场面,说一些引导性的话。他们在电视镜头面前表现力很强,常常能不懂也装懂,找到适当的说,不至于冷场。但是,外行毕竟是外行,说话时的水分多,为说而说。与此相反,前国手或金牌教练则不说则已,一出言就有金句。其中有自己的体会,有对比赛局面的准确评价,也有随着比赛形势变化而对运动员心态的推断和揭示,专业、实在、发自内心,让人听了贴心。金浩的评论,是后一种。他不是写文章出身,不是套路写作,而是舞蹈出身,有自己的真实感受在,从实践走向理论研究。

当然,从金浩的评论可以看出,他读了许多美学理论方面的书,有着丰富的当代美学的知识。有实践经验的舞者,如果没有美学的知识和训练,还是做不了舞蹈美学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要比我们原来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仅仅从实践中,不能直接生长出理论来。作为一位舞者,舞蹈实践所提供的东西,是感性的,可以进行技术性的描绘,但舞蹈评论,还是需要超越单纯的技术,提供更多一点的东西。然而,从另一方面讲,舞蹈美学也不能是美学原理在舞蹈评论中的直接运用。不能将理论强加在实践之上,对自由丰富,不断创新的舞蹈实践作外在的,强制性的解释。不存在一种普适性的,可运用于各艺术门类的美学原理。如果强行将一般的美学原理套用到舞蹈的实践和对舞蹈的评论之中的话,只能造成各种各样的扭曲,不利于舞蹈美学的形成和发展。美学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关系,应该是一种相遇的关系。通过相遇,产生联系,再相互促进。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人学习和掌握美学,可运用美学原理,从艺术实践的感受中抽引出理论来,形成属于这个艺术门类的美学概念。读金浩的评论,可以体会到这方面的意思。

在金浩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舞蹈和戏剧性、叙事性的总结,对表现性、象征性的追求,对造型性与流动性所作的区分,对空间的平面性与时间的线性之间关系的分析,以及对寄寓在从身段到身韵的意蕴转化的提示。评论文章要复述作品本身的内容,但那只是水,而美学是其中的盐。金浩的评论不是平淡如水,而是加了适度的盐,有味而又不过咸。

中国当代美学的困境和意义,还在于古今中西这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在各人文学科,在各艺术门类之中,都普遍存在。然而,在舞蹈中,它又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在建构当代中国舞蹈时,所面对的,有留传下来的戏曲舞蹈,有古典的芭蕾舞传统,有世界各国的民族民间舞蹈,有中国各少数民族的舞蹈,还有声势浩大的现代主义的舞蹈。对于这种种的舞蹈资源,如何取舍?进一步,走向了现代主义;退一步,回到了戏曲舞蹈。芭蕾舞有成熟的训练体系,但已经经典化和课堂化了,成为既成的,缺乏新意的东西;民间舞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社会基础,但零散在民间,需要挖掘和提高,从牧场田头搬到舞台上来。那么,中国的舞蹈应往哪里走?这个问题,在这部评论集中多次涉及到。作者孜孜以求的,是寻找既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这种追求所持的立场是,面对各种舞蹈资源,既要博采众长,又要有自身的主体性。解决古今中西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调和比例,搞出一些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四不像,而在于创造。在人人都在强调如何面向既有的资源时,将未来的维度引进来作为思考基点,在创新的动态过程中解决古今与中西的取舍问题,才是出路。

舞蹈美学,应是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方面的研究,过去有一些学者做,也取得了一些成果。记得2010年夏天在北京召开第19届世界美学大会,舞蹈美学的研究者们做出了重要的贡献。那次会议开了五天。到了会议的第五天,北京大学的叶朗老师在会场所在地,北京大学第二教学楼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兴奋地对我说,会议开到第五天了,似乎参会者们都不觉得累,各分会场还在激烈地讨论。尤其是舞蹈专场,会议室坐满了人,据说是在历史上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讨论。由此可见,中国的舞蹈界对理论问题充满热情。舞蹈美学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只要注入动力,就会有很大的提高。

近年来,美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是对身体的关注。溯源到身体,是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翻转。依照理性主义的美学观念,美学要从语言经诗歌的吟咏再到歌唱最后到舞蹈,或者从语言经文字到绘画,再到雕塑和建筑。但是,当代美学正在从另一个方向,即从人的活动出发,从人的活动到活动的节奏再到歌与诗的节奏,从人的活动,到手的动作,到书写,再到书法和绘画,使之看成是人的活动痕迹。在艺术美学中,以人为中心,以人的活动为中心,而舞蹈是就是人的活动的艺术化。这样一来,舞蹈就不再是处在诸艺术发展的末端,不再处在边缘位置。也许,人类的最早的艺术,不是考古证据可以证实的洞穴壁画或岩画,不是安静地躺在英格兰大地上的巨大而神秘的巨石阵,而是由于其动态的存在性质而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原始人的歌舞。人类正是从这些歌舞中,形成了最早的艺术感受。人类此后的一切其他艺术,都是这些歌舞的场所、记录、印迹和物化。

舞蹈美学有现实的需要,更对美学研究的深化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舞蹈研究者关注美学,美学研究者关注舞蹈,会对中国美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从总体上讲,当下中国舞蹈美学的研究还比较弱。金浩的这本书,使我看到中国的舞蹈美学正在发展。随着这一代人的成长,舞蹈美学会强大起来的。(北京舞蹈学院金浩教授(笔名:古风),新著《古风舞蹈评论文集》入选北京市文联“北京青年文艺评论丛书”,于2020年8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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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出生于艺术世家的我,20世纪80年代进入专业舞蹈学校至今已从艺35年。1996年我的第一篇评论文章发表,迄今已发表的近百篇论文记载着自己学术成长的轨迹。2007年,我出版了自己的首部专著《新世纪中国舞蹈文化的流变》,该书还获得了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获奖名单中排在我前一位的正是易中天先生的畅销书《品三国》,因而备受鼓舞。2018年,承蒙北京市文联“北京青年文艺评论丛书”的厚爱,择选我的60篇文章结集出版个人评论文集。今昔之感,这两个11年的间隔与变化,时光重合的美妙却又浸透了自己多少的艰辛……

《古风舞蹈评论文集》的书名题字乃已故著名舞蹈史论家、百岁老人彭松先生,怹和我的义父唐满城先生在世时提携晚辈的恩德无以回报,斯人已逝,惟有心香一脉,翘首云天,以寄托我永恒的思念。

文章是改出来的,在交稿欣喜之际,我仍觉得留下了不少遗憾,好在自己的心态非常平和,宛如藏名诗“金光远色皆飘渺,浩瀚江湖回首遥”一般,颇具禅意、超然自得……这是我真实的自白,也是由衷地感慨:中年,它是人生最宝贵也最练达的时光。先奋力完成学业,之后进入社会历练若干年,即将步入人生中的辉煌阶段。若此时有贵人相助,其长者风范可以影响到自己的学养内涵、观照灵魂,也会使随后到来的辉煌更加持久和厚实。中华美学学会会长高建平先生,就是我的学术引路人,在参与由他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美学与艺术学关键词研究”(批准号17ZDA017)中,我作为子课题舞蹈组的负责人。他对这本书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和期望,其序言的动人心旌之处,于我而言具有一种知遇之恩的意味。

我站在古典舞“圈里”看古典舞已经许久,似乎到了应该跳出来的时候。的确,我在“圈里”观舞是十分投入的,抑或投入得有些过分;相比之下,我对舞蹈“圈外”投入得还很不够。看来想再谈出一些有深度、有见地并行之有效的言论,就必须跳出舞蹈的“围城”,在“外边”认真做一回循名责实、与了解和不了解它的人跨界共研。希望自己今后能够从更广阔的范围取得认识舞蹈的自由。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从现在起就要认真擘划如何以舞蹈之“外”的角度,对舞蹈做出力求精准的表述。我愿做一个有文化的“海绵宝宝”,不断地汲取各类有营养的知识和思路,保持随时从一种“里面”跳到另一种“外面”,再跳回“里面”的灵活度,并鞭策自己的每一舞步都能跳在“点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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