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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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智老人篇儿2021-01-18 15:23:24
2011年,华裔作家哈金发表了一篇名为《退休计划》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位在美国做保姆的中年女人,在遭到老年痴呆的雇主性骚扰,又被雇主的女儿怀疑品行不端之后,愤而辞职,并决心通过努力为自己挣一份体面晚年的故事。
5年后,青年导演朱员成将这个篇幅短小,却有着丰富内涵与外延的故事搬上大银幕,更名为《盛先生的花儿》,将美国华人的遭遇移植到生活在北京的都市小人物身上,呈现出跨越国家与时代的普遍性社会问题。
影片在聚焦“老年人性需求”等养老问题的同时,也对故事中的两位女性——保姆棉花和女儿盛琴的人物形象做了深度开掘,更对盛先生的“性骚扰”行为追根溯源,巧妙地展现了老人与女人这两个“弱势”群体的情感困境。
女性的情感生活向来是国内外艺术作品钟情的对象,而老年人的情感乃至性生活,却始终鲜少有中国创作者问津。这无疑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性禁忌”脱不开干系,也与传统观念中对老人的固定看法息息相关。
在大多数国人眼中,“性”、“欲望”这样的字眼是年轻人的专利,与老年人无关。老人的欲望令人不适,表现老年人的欲望更令人难受,而敢于表露自己“性意识”的老人,更是容易被贴上“为老不尊”、“老不正经”的标签。
在影片中饰演失智老人盛先生的,是出生于1936年的老艺术家、演员王德顺。这位被媒体称为“高龄青年”的老人在拍摄中,反而比饰演保姆棉花的颜丙燕,和年轻的男导演朱员成还要勇敢、前卫。
影片中有一场老人从身后“熊抱”保姆的重场戏,具有点明“老年人的性意识”这一主题的功能。导演朱员成和颜丙燕担心冒犯老人家,迟迟无法拿捏这场戏的尺度。没想到王德顺并无扭捏,磊落而出色地完成了拍摄。
王德顺在采访中说:“欲望的焦虑并不会因为人老了就自动消失,这是一种从出生到死亡,始终伴随一生的焦虑。不过在生活中,跟自己的亲戚子女或是同龄朋友,确实都会避谈这个话题。”
这种避而不谈似乎是正常的,但细究起来,又是不正常的。
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对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性需求的忽视和轻视,才会导致类似“老人被保姆骗钱骗房”、“老人把财产赠给水果摊主”、“老人把全部家产留给宠物”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
对于读者而言,这类新闻读过、聊过也就罢了,然而我们不应该忘记,每个人都有老去的一天,如何养老,特别是如何面对社会中根深蒂固的“老人偏见”,是值得更多关注与更多思考的现实问题。
演员颜丙燕在专访中提到,她在母亲去世两年后鼓励父亲说,“假如遇上合适的阿姨,就不要把自己关得紧紧的,要试着去接触,去沟通,封闭自己也并不是妈妈希望看到的”。
老父亲听到女儿这样说,自然非常感动,但颜丙燕身边的朋友却大都觉得她“思想前卫”。连观念相对开放的影视圈人士都是如此,遑论其他行业的人群。普通老年人的情感困境由此可见一斑。影片主创敏锐地抓住这个看似冷门,实则与人人都高度相关的话题,做出了令人敬佩的尝试。
“有缺陷”的主人公引发共情,“性噱头”下凸显人性的卑污与光明
女主人公棉花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一间成人保健品专卖店内。她刚刚熟练地打发了一位男顾客,并对闺蜜桂桂所说的“月薪五千的保姆工作”有些心动。
从意象上来说,“棉花”是洁白、柔软又温暖的,与杂乱街道上的“成人保健品店”形成第一组鲜明的对比,也象征着女性在男性世界中的现实处境。
有意思的是,棉花这个人物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纯洁,她跟成人用品店的老板何顺白天是雇佣关系,晚上则是情人关系。
在开篇的一场戏中,棉花与何顺在他住处浴室上演激情一幕,被住在对面的猥琐男偷窥。何顺发现后,将对方追到厕所一顿暴打,嘴里喊着:“敢偷看我老婆洗澡,打死你!”
何顺的的谎话编得无比顺滑,他生怕街坊发现他和棉花的地下情,索性先发制人,假称棉花是老婆。而棉花对此并无异议,她的性子也跟名字一样,绵软,温和,毫无攻击性。
“一个卖性用品的小三”,像这样带有先天性道德瑕疵的女主人公,在国产影视剧中并不多见。但这却是塑造真实可信主人公的好方法,其好处是能够迅速引起观众共鸣,甚至使观众对主人公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从而获得舒适的、居于道德高地上的观影体验。
好在,棉花表面上柔软,内心却是坚韧而不乏清醒的。何顺打人扯谎事件之后,她离开他的店,成为盛先生的保姆。
棉花的温柔,温暖,耐心,如涓涓暖流,滋润着老盛的身心。为了刺激老盛的脑神经活跃度,棉花还试着用他妻子苗华的照片唤起他的回忆。没想到老盛的神经倒是被“激活”了,表现方式却很吓人:他半夜爬上了棉花的床。
被惊醒的棉花吓坏了,老盛年轻时是体育老师,身体强壮,爱好拳击,假如要用强,棉花毫无还手之力。
但老盛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躺在棉花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他说:“北京的工作落实了,盛琴身体弱,我先走,等安顿好了就把你们都接过去。”
在老盛混乱的头脑中,棉花和苗华合而为一,时空在此刻发生了重叠。
这一方面体现了棉花对老人的照顾尽心尽力,另一方面也为老盛接下去的“性骚扰”埋下伏笔。
在一次洗澡过后,老盛在棉花帮她吹头发时突然来了一个“熊抱”,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对棉花/苗华的欲望。棉花挣脱后打了他两下,骂他“老流氓”,把他骂哭了。
刚刚脱离性用品商店,又遭遇性骚扰。面对盛先生的骚扰和女儿盛琴的误解、责骂,棉花没有任何辩解,跑去与闺蜜桂桂喝酒。
在与闺蜜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拼凑出棉花不幸的经历:她在老家甘肃结过婚,因为多年生不出孩子,被丈夫赶出家门。在外找工作时认识了何顺,最终在他店里落脚,成为他的情人之后,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
棉花是自卑的,因为“不能生育”,她自觉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自我价值感很低。因此在知道何顺有老婆之后,依旧卑微地认为,有男人要她,已经实属不易;棉花又是要强的,在发现何顺买给她的裙子竟然跟买给老婆的一模一样时,她把裙子甩给桂桂,让她还给何顺。
谁知,命运在此时跟棉花开了一个玩笑:在盛琴要求的医院体检中,棉花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孕发生在老盛摸上棉花的床之后。按照社会新闻中的现实路数,这孩子应该是老盛的。但导演有意规避了如此尖锐的伦理冲突,特意为棉花设置了一个年轻的情人,从孩子的月份上来说,也不可能是老盛的。
这样的处理,可以看作是导演对养老问题中的“性需求”部分,做出了主动的弱化与妥协,也再一次证明了传统观念在整个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影响。
出于常见的“中产阶级对底层人民自以为是的想象”,盛琴认为棉花肯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但她没想到,怀孕对棉花来说,不仅是来自上天的恩赐,更是对前夫强加给她的“不能生养”之污名的彻底洗刷。
颜丙燕在“看着太阳哭泣”这场戏中的表演非常精准——从欣慰而感恩的笑,到喜极而泣,再到想起曾经种种委屈流泪,最后回到现实,想第一时间把这消息告诉何顺,整个过程层次丰富而极具感染力。
既不肯堕胎,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不能不让盛琴起疑心。影片中有一场戏很有意思:盛琴带老盛去医院验血,向医生咨询。
盛琴:“像我父亲这个年纪还有没有生育能力?”
医生:“你让我光看脸我怎么能知道?”
盛琴:“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呢?”
医生:“有啊,孔子的父亲就是七十多岁生的他;还有默多克跟邓文迪,也是七十多岁生的孩子啊。”
这一段对话,再一次点题:老年人不但有性意识,有性能力,同时也具有生育能力。也就是说,除了年龄的增长和体能的下降,老年人在情感和生理需求方面跟年轻人并无明显差别。
而此时的老盛,已经从情感和心理上都对棉花产生了依恋,他突然对盛琴说,要跟棉花“结婚”。这惹恼了盛琴,她认为老盛自己不会产生这个念头,一定是棉花怂恿勾引,目的是为了给自己没爹的孩子找条后路。
面对盛琴的指责,棉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盛家。从棉花离开这个反应不难发现,在“小三”的污名之下,她仍是渴望清清白白做人的,耐心和温柔是她的本性,而不是用来索取他人情感和财产的武器。
反观盛琴,虽对棉花产生了一些信任,但心底里还是认为“这些保姆都是一个德行,都想讹钱,骗人,抢资源”,一旦有任何所谓蛛丝马迹,都能立即让她暴跳如雷。
而盛琴这种多疑、易怒的性格,与疏远的父女关系和糟糕的婚姻关系有关,更与时代造成的家庭悲剧有关。
老人对保姆的“性骚扰”背后,折射出时代悲剧下的精神困境
影片中特意铺排的一条线索,是老盛对棉花的信任和依恋。棉花发现自己怀孕后,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何顺,回家晚了。到家后,发现老盛黑着灯坐在厨房等她,还甩脸子赌气,与丈夫对晚归的妻子撒娇的样子如出一辙。
当何顺第一次找上门来,要与棉花发生关系时,老盛故意从床上掉下来,结果摔进了医院,不过却可以享受棉花全心全意的照顾。
当何顺得知棉花怀孕,第二次上门,逼着棉花打胎时,老盛一个直拳将他打倒在地。
而纵观全片会发现,编剧用“老盛两次摸上棉花的床”和“何顺两次上盛家找棉花”这两组戏,集中表现出“时代虽然更迭,女人仍旧生活在男人的索取和背叛中”的第二主题。
老盛第一次上棉花的床,其实是重现当年插队甘肃时,对恋人苗华许下承诺的情景。他承诺在北京安顿好之后就回去接她们母女,却在回城之后另娶一妻。苗华死后,老盛将盛琴接到身边,心中始终对苗华怀着愧疚。
武志红说,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过去找到合理的、自洽的理由,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老盛的老年痴呆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逻辑自洽,将自己困在心牢而导致的精神崩溃。
老盛第二次上棉花的床,发生在打了何顺之后。老盛的精神时针继续向前拨动,回到苗华怀着盛琴的时候。他对苗华/棉花说:“别怕,孩子来了就生下来,以后都会好的。女孩叫盛琴,男孩叫盛鼓,演出的时候,我打鼓你拉琴唱歌,多好啊。放心吧,我会和你结婚的。”
一位犯过错的老人,在用永远没机会当面说出的愧疚,真挚地慰藉着与苗华一样,正在遭受背叛和抛弃的棉花。历史与现代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相互映照,彼此呼应。
而盛琴与父亲一样,同样被困在婚姻情感的死局中,无力反抗。
盛琴属于典型的“心软嘴贱招人烦”的女人,暴躁和刻薄是她自我保护的工具,掩饰着内心深处对爱的求而不得。
她多年来照顾着曾经抛弃她的父亲,想要寻求一丝父爱,面对的却是已经失去记忆和心智的老小孩,这让她的愤怒、委屈和渴望都无从表达。
因为从小缺爱,盛琴也没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爱,老盛心中向往的“弹琴敲鼓,琴瑟和鸣”的美好家庭场景,盛琴从未享受过。因此她不能理解父亲和儿子的真正需求,只能在一次次自以为是的推测中,将亲人们越推越远。
在整部影片中,最有勇气主动突破困境的人还是棉花。
在被医生告知,她腹中孩子染色体异常,可能是脑瘫儿之后,棉花选择留下孩子,并主动与盛琴联系,说明缘由取得谅解,回去照顾老盛。
并在老盛病危,唯一的愿望便是苗华/棉花结婚时,选择帮老盛打开心结,在他“苗华,苗华”的呼唤中,做了一次“假新娘”。
这应该算是一出悲剧,导演的镜头语言却是明亮、温暖的,不刻意展现悲苦,力求在不动声色的运镜中,展现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悲欢。
男人的“失位”与女人的“失语”背后,是时代的“失序”
影片中出现的五位男性,他们的出场方式不尽相同,却有着共同的“失位”状态:
盛先生由于年轻时的背叛,带来内心深处无法化解的愧疚,甚至已经“外化”成头脑的失智,已是“神不在位”的状态,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更遑论其他责任。因此,盛先生象征着“丈夫”与“父亲”的双重失位。
何顺属于常见的那种“渣得理直气壮”的男人,他藐视道德,自有一套生存规则。他对情人好,对老婆也不错,游刃有余地享受着家里家外的“成就感”,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除了他自己。他和他的成人用品店,共同象征着“动物性”的侵略和压迫,只求生理满足,在精神层面上是彻底的失位状态。
张国庆在影片中只存在于盛琴的电话那头,不但肉体失位,情感失位,连声音都没出现过,观众只能在盛琴的质问和责骂中拼凑出一个男人:有钱,有情妇,有各种各样的爱好,却唯独没有做丈夫和做父亲的兴趣。他与盛先生一样,同时在丈夫和父亲的职能上处于双重失位状态。
盛鼓作为盛琴同父异母的弟弟,物理距离远在澳大利亚,心理距离更是远在天边,从未对盛琴的留言做过任何回应。盛琴对他说父亲的身体状况、吃用花销,他统统没反应,很明显是一个不打算负责任的儿子,也是一个不打算与姐姐有任何情感交流的弟弟。
小毛是盛琴的儿子,一个父爱缺失的小胖子。有一场戏是盛琴带他去马场,他因为“太胖”被教练拒绝,他对盛琴发泄心中怒气:“你们谁真正关心过我?我生病了你知道吗?”小毛的未来似乎不难设想,大概率会是从失位的儿子,再到失位的丈夫和父亲的死循环。
与男人们的“失位”对应的,是女人们的“失语”。
影片中的“花儿”们在男性构建的情感/婚姻生活中,除了默默侍奉老人、养育后代和独守空房之外,并没有更多的生活和话语空间,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
在两位女主人公棉花和盛琴之外,影片中还有三位值得一提的女性形象,她们与棉花和盛琴一起,构成了一幅丰富、立体的女性群像。
桂桂是棉花的甘肃老乡、闺蜜,一个带着儿子的单亲妈妈。她住在垃圾场旁边,经营一家微型的废品收购站。影片没有具体交代桂桂的前史,而是用这样的身份和职业设置,暗示和强调着她作为底层女性被消费、被抛弃的命运。
拾荒老太这个人物,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和警示意味。在影片开头,棉花就在成人保健品店门口看到过躺在地上的她,和她养的一条小狗。
在影片中后部,棉花在桂桂的废品站再次见到她,她拖着捡来的破烂儿来卖几个钱,以维持自己和小狗的生存。
桂桂看着她的背影,向棉花感慨说:“要娃有什么用啊,这老太太也是儿女双全呢。”然而正是这个拾荒老太,让棉花下定决心留下肚里的孩子。这个决定一方面是出于母爱,另一方面也从侧面塑造了棉花的倔强、不服输的性格。
在哈金的原著小说中,也正是一个拖着无数个空瓶子上地铁的华人拾荒老太,彻底激起“我”的危机感,决定好好考虑牧师送她的“好好学英语,找个有保险的工作”的建议。
此外,还有一位虽然从未出场,却构成整部影片的“发动机”的女性——令盛先生终生愧疚的苗华。
她与女儿盛琴、保姆棉花、单亲妈妈桂桂,以及无名的拾荒老太一起,构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群像,——即便有幸“永远”活在某人的记忆里,却也仅仅如此而已罢了,现世的爱意与温情,她们得到的少之又少。
如果说盛先生和苗华一家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那么棉花、桂桂和拾荒老太的悲剧,又是悲从何来?
或许我们可以说,时代的“失序”至今尚未完全复原,阵痛仍在间歇性发作;但我们同时也必须承认,存在与人性深处的黑暗永远与光明相随相伴。
有人说,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构成的。那么,当时代允许我们做出选择,我们是否每次都能自觉选择光明呢?
在影片快结束的地方,棉花背着孩子离开北京。
经过成人保健品商店时,发现那里正在变成“百姓大药房”。这个转变,象征着棉花从软弱和卑污的欲望中挣脱,她从老盛身上看到真情的闪动和人性的脆弱,也从中汲取到像药一般治愈的力量。
在店门口,拾荒老太不见了,多半是去世了,留在原地的之后那条忠心耿耿的小狗。
棉花走,小狗也走,它失去了拾荒老太,得到了棉花和一个小婴儿。
影片结尾,棉花背着孩子,牵着小狗,站在故乡的棉花田里露出灿烂的笑容,阳光从她头顶后方照过来,温暖,有希望。
然而,影片中反复提及的“棉花”与“苗华”的“谐音梗”仍在提醒我们:虽然时代不同了,但站在棉花田里的棉花,仍旧是另一个失语的“苗华”;棉花背上那个被医生诊断为脑瘫的孩子,又将会在谁的人生中“失位”?
盛先生驾鹤西去,尚有女儿替他举行假婚礼了却心愿;等到棉花老了,她的脑瘫儿如何尽孝床边,谁来为她请一个像棉花一样温暖又坚韧的保姆?
电影能够提出问题,却无法给出答案,惟愿真正关注现实问题的作品越来越多,像《摔跤吧,爸爸》和《我不是药神》那样,用微小的力量推动社会的进步,弥合时代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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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影与文学的倒映中做梦,在梦境的倒映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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