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King零零《庆余年》
◆ ◆ ◆ ◆
庆余年
◆ ◆ ◆ ◆
鞭炮噼里啪啦闹了好一阵。老刘头佝偻着腰,给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馋着,缓缓挪出了屋子。篱笆院里围了一群凑热的乡亲。
这乡里的风俗,是凡满八十的老辈儿,都要在寿辰那天绕圈村子,祭拜先祖,祈福后辈。称之为“庆余年”。
老刘头昏花着眼,记忆好像还停留在昨天。那时他也是个后生,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扶着老辈儿。一晃儿,多少年都过去了。
老刘头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河对岸的那片废墟。五十年前,这里是两排齐齐整整的黑瓦小房,他的新房。他还记得结婚那天他很高兴,也不用人催,自己就灌了自己一肚子的酒。满身醺气,走路踉跄,几乎是一头栽进的洞房。看见新娘,也不知道该说啥,就只管仰头,一脸傻笑。被新娘戳着鼻子可劲儿取笑,嘴边露出两枚浅浅的梨涡。那笑容真好看,他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继续走。这会到了一个旧学堂。野草丛生,蛛网密布,鼠盗成群。显然已经荒弃很久了。老刘头推开门,霉气冲着灰把他呛了个好儿。啊,老刘头想起来了,八十年前,一个婴儿在此呱呱坠地。那是他。这里,是他的家啊。
他在这里长大。草丛里野跑,爬树掏鸟窝,断砖下蛐蛐叫夏,娘满村子追他回家吃饭,爹眉飞色舞地说《三国》,夫子板脸拿大烟杆敲他的光葫芦头……一切往事都好像还没走远。
又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一株枣树。一条条手臂弯曲交错,几枚黄叶像濒死的蝴蝶。
老刘头极罕见地扯了扯嘴角,好像在笑。他挣开后生的手,颤巍巍走上前去,亲昵地抚摸树干。
“还好,老伙计,还好。”老刘头喃喃,“你还在,我也还在呢。”
那是一季噩梦。
遭了天灾收成不好,方圆里里又闹饥荒。家家户户都是掰着手指头,一粒一粒数着米下锅。个挨个儿饿得风一吹就倒。
然后,就开始死人。不是今天这家出事,就是明天那户做丧。
老刘头家,却硬是凭着那百来个又青又小的枣子和一股子想活的劲儿,熬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可惜啊,可惜,”老刘头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摩挲着同样粗糙的树皮,语气里半是感叹,半是茫然,“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都快入土去拜老祖宗喽。”
其实不是啥特别费时的事儿。原是半把钟头的工夫,老刘头绕了一圈村子,却已是日头西斜。
他每踏足一寸土地,脚下便如开了开关的留影机,把他的童年,把他的年少,把他的打拼,把他的成熟,把他的欢乐,把他的悲伤,把他的一切血和泪,点点滴滴地浮现。
老刘头眨眨眼。他有点想哭,即使眼泪早已干涸。
八十年真的很漫长,足够时间把许多许多他所不愿失去的人和事和物蚕食得干净干净,不剩半点残渣。他所留恋的人一个个都先他而去,而他却还活着。这是多大的悲哀。老刘头在心里哭。
他的哭,无声,却悲伤到极致。
刘家祖祖辈辈的坟,都在一个小山包上。老刘头点下香烛,化过纸钱,发了呆。
一个个墓碑上是一个个名字。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妻……还有他的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们曾经都是那么鲜活的生命。而现在躺在阴森的地下不说话。
老刘头长久地没有出声,后生也长久的没有出声,小山包也长久的没有出声。天地寂静。
再回到院里的时候,人早就耐不住性儿走了个精光。后生也告了辞。现在,只剩一桌酒孤零零的,就像他孤零零地被抛在这个世界。
庆余年,庆余年。
老刘头反复咀嚼,忽然就默了。
什么人都没了。
什么事都去了。
什么物都毁了。
只剩余年,
只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