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历史的碎片(七)
某士子:“虎告相公听我歌:相公比我食人多。相公若果行仁政,我自双双北渡河。”(《不下带篇》卷6)
猎人献了一头老虎给县令,巴结县令的人都说这是县太爷施行仁政的“祥瑞”。祥瑞之说提升为“学术理论”并为统治者认可,大概肇始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统治者以德治国,天下太平,就会感天动地,出现吉祥的征兆,反之,则会出现坏兆头。班固《白虎通义》云:“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个读书人揭穿了这种骗局,模拟老虎的口吻说:“相公比我食人多。”苛政猛于虎的社会现实,借老虎之口来揭露,更为辛辣有力,大快人心。
汪康年:“福康安督川颇汰,时驻浣花寺,恶蛙之聒,命禁之。”(《汪穰卿笔记》卷5)
什么叫“霸道”?什么叫“权令智昏”?福康安算是一个例子。福康安乃乾隆宠臣,战功煊赫,名声却不好。霸道的权贵历史上数不胜数,但霸道而至于不允许青蛙叫,恐怕不多见。传说武则天曾诏令“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偏偏还有牡丹敢于抗旨。自然规律并不以“权力意志”为转移,这是常识。即使下一百道“圣旨”,一亩地也绝对产不了十万斤粮食。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过是“权力高烧”的梦呓。黄巢《菊花》诗有“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两句,透露出的也是一种“权”大于“天”的口气。假使他真的坐了龙椅,该不会是福康安的前身吧?值得怀疑。
王谠:“韩愈好奇,尝与客登华山绝顶,度不可下返,发狂恸哭,为遗书。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唐语林》卷4)
有人说这是诋毁韩愈的谣传,宋人魏泰《东轩笔录》则根据韩愈本人的诗句,肯定这件事是真的。这是一个“怕死”的韩愈,在山顶上下不来,连遗书都写好了。韩愈也有不怕死的时候。《旧唐书》说他“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新唐书》则说他“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他反对皇帝“迎佛骨”,谏书中充满了“恶毒”攻击当朝的“反政府言论”,差点掉了脑袋。当然,被贬到潮州之后,他又写了一封“忏悔书”,拍起皇帝的马屁来了——还是怕死。韩愈在思想上是“保皇党”,但做官的时候为群众办了不少实事,文章也写得好,“文起八代之衰”。如果他从华山顶上摔下来,或者被皇帝砍了头,倒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可见人最好还是不要“死于非命”。但是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者又是何其之多!一叹。
董邦达:“相逢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楹联续话》卷4)
董邦达随手为一家理发店写了这副对联,不料大受某亲王赏识,从此时来运转,名震京师,正好应了对联所表达的愿望:碰到的都是达官贵人,无须再为生计烦恼了。“创人间头等事业;理世上不平东西”,这首也是理发店的题联,意境远在董联之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据说石达开也为理发店写过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气势非凡,只是血腥味太浓,而且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嫌疑。清代《剃头歌》有“头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数句,“文革”期间,夏衍含冤入狱,仿《剃头歌》作《狱中吟》曰:“人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真是鞭辟入里,堪称警世良言。
雍正:“朕在藩邸时,与人同行,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郎潜纪闻初笔》卷13)
雍正嗣位,史称“疑案”。我们姑且相信他登基前是一位非常有爱心的“天使”,连蚂蚁都不敢踩。可是坐上龙椅之后,雍正就彻底变了:残杀兄弟,诛灭功臣,大兴文字狱。年羹尧的罪状有92款,隆科多的罪状则有110款。又不是年终发奖金,拟这么多罪名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想证明这两个人罪大恶极,非死不可,但同时也证明了雍正的凶残。中国的皇权专制是在血泊之中建立起来的,所以也必须用鲜血摧毁它。现在有不少论者喜欢“假设”,觉得中国历史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走英国式的“光荣革命”的道路,可谓用心良苦,遗憾的是,汗牛充栋的史籍告诉我们,中国缺乏“不流血”的传统。流血,还是不流血,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王士禛:“小说有唐解元诡娶华学士家婢秋香事,乃江阴吉道人,非伯虎也。”(《古夫于亭杂录》卷5)
“唐伯虎点秋香”的逸事,众说纷纭。赵翼《廿二史札记》即引《朝野异闻录》之说,认为确有其事,王士禛则认为是吉道人的事情转嫁到了唐伯虎身上。《明史》唐寅传评论道,“传说者”对于文人才子,往往喜欢“增益而附丽之”;祝枝山是唐伯虎的“肺腑友”,他为唐伯虎写的墓志铭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所以我相信这是后人的假托。唐伯虎在成为历史的同时,也变成了一个符号。这个符号不再单纯地代表他自己,而是更多地代表了“诠释者”的意志和理想。历史往往因为后人有意或无意的“诠释”而遭到歪曲,所以需要我们用“辨伪”的眼光来阅读和审视。没有辨伪,就没有真相。人,不应该永远活在“假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