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关于牙膏的胡思乱想
牙膏用完了,得去买一支。
商店里的牙膏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护理牙膏,粒子牙膏;纯白牙膏,彩条牙膏;戒烟牙膏,壮阳牙膏;四环素牙膏,生发乌发牙膏;含氟的,本草的;增白的,祛黄的;防酸的,防冷的;薄荷味的,水果味的;适齿清洁型的,动感活力型的;脱敏止痛的,消肿止血的;专医口腔溃疡的,包治牙龈炎牙周炎的;有人用的,还有宠物狗用的……
我站在柜台前,登时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选什么牌子哪个品种比较好。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了电视上的广告:一家老小,左手牙膏,右手牙刷,笑容比金砖的光芒还灿烂,表情比天上的神仙还幸福,露出一排洁白得可以做镜子用的牙齿,异口同声夸奖道:“某某牌牙膏就是好!”跟着镜头一晃,“啪”地一下,屏幕上盖了一个什么什么学会的权威印鉴,好比皇帝老儿在圣旨上钤了御章,证明某某牌牙膏“就是好来就是好”,事实确凿,不容置疑,谁怀疑谁活该掉牙齿。唐诗三百首,我脑袋里起码装着三首,可是提起牙膏,除了关于这个广告的记忆之外,我一无所知。结果地球上的白痴都知道:我老老实实掏钱买了一支“就是好来就是好”的某某牌牙膏。
不仅买牙膏是这样,买别的东西我也不大喜欢动脑筋。我对广告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依赖性,它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它称赞某某牌牙膏好,我就买某某牌牙膏;明天它夸奖某某牌火腿肠香,没准我的菜篓子很快就塞满了某某牌火腿肠,可以从周一啃到周六。还剩下周日一天呢?当然是搬上一张小板凳守在电视机前看广告,听听它又开始卖什么葫芦了,好赶紧掏钱去买。要是哪天电视里不播广告了,恐怕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或许还会感到空虚无聊,郁郁寡欢,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我连怀疑自己是否病了的空闲都没有。那些广告每天都是铺天盖地的,有如波涛汹涌,扑面而来,报纸上有字,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不断地灌输着什么东西“就是好来就是好”的真理。我的脑袋就挂在脖子上,可是它已经丧失了思考的功能。一个“就是好来就是好”刚从右耳溜出去,另一个“就是好来就是好”立刻就从左耳钻进来。那些广告已经替我思考清楚、安排妥当了,就像我的菜篓子塞满了某某牌火腿肠一样,我满脑子储存的都是广告的记忆,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相信”和“接受”。不但我自己对广告里说的“就是好来就是好”深信不疑,而且大概也不容许别人有丝毫怀疑。因为别人怀疑我买的牙膏不好,就是侮辱我的智商,说不定我会操上一把菜刀和他论理:“凭什么说我买的牙膏不好?广告说它好,它就一定好。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些明星、专家和学者。他们的脸一露,就是权威,嘴巴一动,就是真理!”我从来不看牙膏的使用效果,即使它把我的牙齿刷得像一块块焦碳,我也仍然坚信,大多数牙膏都是好的,只是我买的这一支碰巧变质了。只要打开电视,一个幸福的声音就会娓娓传来:“某某牌牙膏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我怎么能随便怀疑呢。
一天晚上,我用某某牌牙膏刷完牙,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希特勒——当然,肯定是和广告有关的——我说过,关于广告的记忆,我有整整一脑袋。希特勒说:“假使有一张广告,要宣传一种新制的肥皂,它的宣传方法,盛赞着别的肥皂的很好,那么,我们对此广告将怎样?只是摇首叹息而已。”又说:“当我注意于政治上的一切事件的时候,常使我感到极大的兴趣的,便是宣传事业。”还说:“宣传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为自己的主义去招致信徒,而组织的目的,则是使信徒之中最优秀的分子成为忠实党员。”希特勒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把社会比喻为一个需要清洗的口腔,那么纳粹主义就是一支牙膏,为了推销纳粹牌牙膏,他不能说别的主义的牙膏好,他必须不断地宣传“纳粹牌牙膏就是好来就是好”的广告,使人们的脑子里只剩下纳粹牌牙膏的记忆,从而成为纳粹牌牙膏的忠实消费者——忠诚的纳粹党员,时刻准备着为捍卫纳粹主义而献身……
这么一琢磨,使我觉得非常惶恐。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冒出来,一直滴到我心窝,冰凉冰凉的。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老是感觉他好像就站在我跟前不远的暗处,发出“就是好来就是好”的诱人的声音?我想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该去看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