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益：一封未及发出的邮件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迟与速的分寸，是人在一生中始终要去摸索的东西。我们嘉赏三思而后行，但闻斯行之在很多时候也是必要的，因为这世界瞬息万变，无谓的犹疑导致的失败和遗憾，和轻率鲁莽造成的损失，都会成为心上难以愈合的伤痕。
得知著名美国科幻作家、学者詹姆斯·冈恩去世的消息，我在一瞬间的惊诧后，陷入了深深的懊恼、遗憾和伤感。今年夏末，得知冈恩教授的代表作《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中文版历经曲折后终于问世，我欣喜不已，在朋友圈发了不少图文，并配合出版社做了一些宣发。我有过强烈的冲动要写封电子邮件向冈恩教授报喜，但却没有落实到行动。
是什么原因呢？在九年前与他就《交错的世界》的版权问题密集邮件沟通后，这些年因为中文版迟迟无法面世，顺产变成了难产，当年他感谢我所做的“接生”工作（all your mid-wifing of this project）并未完成，而我当时在他的指导下拟定的、包含《交错的世界》在内的科幻译丛计划也束之高阁，我就没好意思、也无从再与他通邮件。现在夙愿得偿，却久疏音信，虽然看到他在前言中对我的再次感谢十分开心，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九年了，美国科幻和中国科幻都改变了很多，两个国家也是一样，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交错的世界》中文版静静地躺在手边，科幻译丛计划将在未来的“四十二史”丛书中实现，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告诉冈恩教授，你所播下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
记忆再次回到2011年。这年夏天，我申请参加了堪萨斯大学詹姆斯·冈恩科幻研究中心的暑期科幻课程。这个一年一度的培训课程有很长的历史，在科幻研究界享有盛誉，因而我也是怀着朝圣的心情去的。科幻课程一年讨论短篇，一年讨论长篇，我去的这一年赶上短篇，用的材料就是冈恩教授编的《科幻之路》。参与课程的人不多，难得的是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复旦大学的姜倩老师。冈恩教授年事已高，授课者是科幻作家Chris McKitterick 。讨论气氛很好，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具体内容。
2011年夏天堪萨斯大学科幻研究中心举行的活动 ▲
印象最深的还是与冈恩教授的会面。作为早已读过《科幻之路》的科幻爱好者和研究者，我对他的工作充满敬意。这种尊敬，并不仅仅在于他编辑了一套权威的科幻选本，还因为他为每篇作品撰写了视野开阔、评价中肯、彰显学术功力的编选前言，充分展现了一位学者的稳健和睿智。这种感觉，在与冈恩教授当面交谈之后更加真切了。时年88岁的冈恩，“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或许还要去掉“厉”，总之颇具大家风范。我参观了他堆满各类科幻书籍的资料室，并请他给我在堪萨斯学习期间受课程启发拟定的译介计划提点意见。他调整了一下书目，并和我商定，就以他的科幻文学史《交错的世界》为头炮。
李广益和冈恩教授 ▲
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交给姜倩老师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当年就参与了《科幻之路》的译介工作，博士论文做的是中国科幻翻译史，这时又在堪萨斯大学做为期一年的访学，正好有随时请教冈恩教授的便利。后来，姜倩老师果然不负所托，在访学期间大致完成了书稿的翻译。我在课程结束后，也很快按照译介计划，从亚马逊网站上购齐了其他拟翻译的科幻研究著作，带回国内寄给了积极运作这个译丛的世纪文景编辑。
在堪萨斯大学“同学”的李广益和姜倩 ▲
但这以后就坎坷起来。《交错的世界》里面有大量科幻图像，版权问题和印刷成本都给编辑和出版社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而在最初负责这本书的编辑因为个人原因离职，《交错的世界》成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多位编辑之间“交错”时，出版时间就变得遥遥无期。这些年中，我经常在岁末年初问一下姜倩老师进展如何，然后我们一起叹息“今年又不成了”。
其间姜倩老师与冈恩教授保持着联络，后者还根据科幻史的发展对书稿做了一些修订，姜倩老师也随即补充、调整译文。我与冈恩教授的再次交集，就是我邀请他入驻了我和吴岩老师、美国同学Nathaniel Isaacson共同创建的网站“世界华文科幻研究坊”。他在网站上唯一的发言，大概是在2013年，入驻网站的学者们在讨论刘慈欣的《三体》有没有可能获得雨果奖时，他说了一句，“可是，得先翻译成英文呀”。
那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仅仅在两年后，《三体》就被翻译成英文并拿到了雨果奖。我们也不会知道，网站在几年后因为饱受黑客攻击而无人有精力打理而不得不关闭。更不会知道，中文版最终问世，与我们在那间资料室中的一席谈，时隔将近十年。
冈恩教授的资料室 ▲
这些年中，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年事已高的冈恩教授等不到中文版问世的那一天。当最终完成“接力”、促成中文版付梓的责任编辑刘维唯和熊霁明告诉我大功告成时，我感到浑身轻松，但又产生了一种错觉：既然过了这么些年老先生还健在，我们应该能够迎来他的百岁大寿吧？那么，容我做完手里的急务，整理好千头万绪，再来向他告捷……
但这封邮件，到底是发不出去了。
在海因莱因的名著《时间足够你爱》中，主角享有两千多岁的寿命，那足以让他体验无数次甜蜜而痛苦的爱情。而在现世，我们的爱，我们的敬，系于短暂的乃至倏忽而逝的人生，不得从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路走好，冈恩教授，天堂的模样是科幻世界！
责任编辑：不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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