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王永利/心中有座城
心 中 有 座 城
王永利(内蒙古通辽)
一
哥,你买这干啥,那点钱你还不留着过年?”二贵说。
“我好说,一个人的年好过。”大贵笑了笑。
“对联咋也得贴,鞭炮也得买,你再到镇上买一条猪大腿,今年咱哥俩没喂猪……”二贵又抹了抹鼻子和眼睛说。
“对联找王疯子写,不花啥钱,两盒礼炮一挂鞭,那东西危险,怕失火,又怕崩着人,二叔答应给咱一条猪大腿,他杀了猪,我就去拿……”大贵说。
二贵又抹了抹鼻子和眼晴说:“这感冒,到了南方天暖和,一准儿见好。”
“我听三叔说,人家那头都管咱叫大陆仔,你可得好好干,别给咱大陆丢脸。”大贵又拍了拍二贵的肩膀说。
“行,行……”二贵点了点头。
“我还听三叔说,咱东北人到了那头吃不惯海鲜,头几个月就闹肚子,你可悠着点吃。”大贵又说。
二贵有点烦了,就说:“哥,你甭管我了,赶车回去吧,火车一会儿就来了。”
大贵本不想走,他想等火车来了他再走,可是二贵一直抹鼻子和眼睛,也没啥话说,他就起身走了。
二贵送大贵到门口,大贵又回头瞅了瞅二贵,哥两个都没说啥。
“那椰子树老高老高的,你可不兴爬上去摘,我听三叔说,有人摔下来了!”走了挺远,大贵又回过头来对二贵说。
二贵没吱声,转过头就进了候车室。
大贵从树上把马缰绳解开,调转了车头往回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跟自己说话。
“海南咋也比咱这强……”
“海南咋也比咱这强……”
“呜——”他听到一声汽笛声,紧接着就是轰轰的一阵响,再接下来就安静了。大贵知道火车开过来停下了,他喝住了马,回过头往火车站瞅。啥也瞅不着了,那些树把火车挡住了。
“管他干啥,都十九了,该出去闯闯了!”大贵自言自语了一句,嚷了一声马,马车又往前走了。
汽笛又响了,他知道火车开走了……
雪下得大了起来,像是漫天飞舞着棉絮,大贵把两个前大襟又往一起拽了拽,用胳膊夹住了,他棉袄的拉链坏了有些日子了。
“没事儿,南方暖和……”他又对自个儿说,也好像是对二贵说。
那天,大贵到家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雪人,他的枣红马也变成了白马。
那年腊八当天,大贵接到了二贵的来信。
二贵在信里说,那座城不冷,吃海鲜也不闹肚子,当保安活儿不累,管吃管住,还给发衣服……
二贵在信里说,他买手机了,三叔也买了,他们爷俩有事没事都能通电话。再过几年,农村人也要有手机了,到那时候就不用写信了。二贵还在信里说,他和三叔啥都挺好,不用惦记。他还在饭馆里认识了一个南方的姑娘,叫阿梅,阿梅对他挺好……
从那以后,大贵的心里就有了一座城,那座城里好美好美,冬天也不冷。有椰子树,有香蕉树,城边上还有海滩和大海,吃海鲜是很方便的事儿。城里头有很多工厂,工厂里有很多南方的漂亮姑娘……
那座城好大好大,好美好美……
二
那年腊月十五那天,雪又下了起来,从早上一直下到天傍黑。
大贵在炕上躺着,一天了,就是躺着,饭也吃不下,躺了一天,想二贵也想了一天。
他听见有人敲门,就下地到外屋拨开了门插棍儿,打开门一瞅,门外站着一个雪人,肩上扛着一条猪大腿,是他二叔。
“二叔,你咋来了?”大贵一边说一边把二叔让进了屋。
“给你送猪肉,王八犊子,自个儿不去拿还得让我给你送来!”他二叔一边儿骂着就进了屋。
“你家人口多,自个儿留着吃吧,猪也不大,还想着我!”大贵说。
“要过年了,你这王八犊子要是吃不上肉我咋对得起你爹你妈,早上给他们上坟的时候我把大话都对他们说出去了。”他二叔说着就把猪大腿放在菜板上。
进了里屋,他二叔喊了起来:“哎呀,这屋咋这冷,你一天都没烧炕?”
大贵瞅着他二叔笑了笑,没说啥。
他二叔伸手摸了摸炕,冰凉冰凉的,又拎拎炕上的暖壶,是空的。
“你这王八犊子,你想冻死不成,快去上外屋生火,给我烧壶水喝。”他二叔瞪着眼睛骂他。
大贵没敢吱声,就上外屋去生火了。
他二叔在屋里抽烟,一连抽了三根。他不错眼珠地盯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大贵他爹和她妈的一张发了黄的照片儿。
听得见外屋锅里的水滋滋地响了,炕上渐渐就有了点儿温度,屋子里也渐渐地暖了起来。
“水开了,我去灌水,二叔你自个拿茶碗放茶叶吧。”大贵到屋里拿暖壶。
“不喝了,你喝吧,我家走。”二叔说着就往外走。
“你这人,人家费劲把力的给你烧水,烧开了你却要家走!”大贵埋怨着说。
“王八犊子,我想家走就家走,用得着你管我?”他二叔又骂了他一句。
“那你还让我烧水干啥?”大贵说。
“我不说要喝水你能烧炕吗?”他二叔坏笑着说。
看在那条猪大腿的份儿上,大贵再没说啥,要是平时准得再顶他几句。
他二叔要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大贵说:“你今年到我家去过年吧,你三叔和二贵在海南不回来了,你一个人过没意思。”
“咋没意思,一个人也一样,贴对联,放炮仗,我自个儿包二十个饺子就够了。”大贵说。
“王八犊子,我让你去你就去得了,你想气死我?”他二叔又骂他。
“到时候再说吧!”大贵说。
他二叔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走了。
瞅见他二叔走远了,大贵就上了屋,到菜板上拿起菜刀从猪大腿上切下一块扔进开水锅里。
那天晚上,大贵自个一个人也喝起了酒,就着煮熟的猪腿肉蘸酱油,大半瓶二锅头喝了个底朝天。
他醉了,却不愿再上炕躺着,他已经在炕上躺了一天。
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了屋外,喝多的人不觉得冷。
清清冷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落满白雪的大地,也照亮了家家户户的房子。大街小巷都落满了雪,房顶上也落满了雪,这个村子就好像是画里的一个样儿。
月光像水一样洒下来,地上的雪闪着光亮,但最亮的是墙头上的的半个玻璃瓶子。
大贵还记得那个玻璃瓶子,那是个农药瓶子。
那年秋天的时候,有一天,他也是喝多了酒。给桂芳姐修房子帮工贪了黑,在她家吃晚饭的时候,强子、老七他们三个人一人一瓶都喝光了。
那天,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二贵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灯光下,他就一个劲儿地瞅那张他爹和她妈的相片,直愣愣地瞅,瞅了好一阵子。
瞅了好一阵子之后,他就到仓房把那瓶农药拿进了屋。
他端着那瓶农药叫醒了二贵。
二贵揉了揉眼,一瞅他拿着一瓶农药,就吓坏了。
“哥,你这是干啥?”二贵吓得说话都岔了声儿。
“不干啥,我就想告诉你一声儿,爹妈在那头挺孤单,我过去伺候他们,你在家看房子种地好好过吧!”说完,他端起农药瓶就要开瓶塞儿。
二贵从炕上跳起来,一把就把农药瓶抓住了。
大贵往回抢,抢不动,大贵没二贵有劲。
“你让我死吧,我活着还有啥劲?……给桂芳姐帮个工都有人说闲话,说我对不起死去的桩子哥……寡妇咋了?寡妇不也是个人么?谁家没个困难?这帮牲口!”大贵带着哭腔连喊带叫地嚷嚷着。
哥两个抢来抢去,最后大贵还是没抢过二贵,二贵体格好,比他哥有劲。
二贵一脚就把大贵踹倒了,打开窗户就把农药瓶子扔了出去,“啪”的一声,那瓶子农药就摔碎在外头的院墙上。
第二天早上,大贵醒了酒,看见院里有几片玻璃碴子,怕过来过去扎着脚,就捡起来放在了墙头上。
二贵问他:“哥,你昨晚在桂芳姐家喝多少?”
大贵说:“没喝多少。”
二贵说:“没喝多少那咋还想喝药?”
大贵说:“你给我闭嘴,哪有的事儿!”……
月光像水一样洒下来,照在村子里披满了雪的房子上、树上和大街小巷里……
海南不下雪吧?那座城里要是下了雪一定更美了……二贵和三叔在那里挺好的吧……那个城市是个大城,让三叔和二贵再给找点儿别的工作也一准儿能找到吧……那个叫阿梅的女孩子一定挺好看吧,桂芳姐她俩要是站在一起到底谁更好看呢……
那天晚上,大贵站在院里想了很多很多……
三
那年腊月,一连好几天的夜里,月光总是清亮亮的。那样的夜里,大贵不喜欢拉窗帘,也不喜欢开灯,月亮就是灯,还点电灯费电干啥。
清亮亮的月光笼罩着村子,天一黑,人也不喊了,狗也不叫了,村子里的夜静得很。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炕上地下就像是铺了一层银子。
大贵躺在炕上,透过窗玻璃瞅着天上的月亮,瞅着瞅着,他就觉着月亮真是怪,就好像能懂得他的心。
他想起了桂芳姐,桂芳姐那双大眼睛就像这天上的月亮一样,像是一汪清亮亮的水一瞅就把心都瞅化了。
他忘不了桂芳姐对他说过的话,那些话他不对第二人告诉。连二贵也不告诉,二叔三叔就更不告诉了。
桂芳姐笑着说:“大贵,你一上我家来,村里人就乱说,都到我耳朵了。”
他就问:“都说啥了?”
桂芳姐还是笑着说:“他们说,你经常到我家来其实不是为了帮工干活儿……”
他就问:“不为了帮工,那为了啥?”
桂芳姐瞅着他的眼睛说:“他们说,说你看上我了……”
这句话桂芳姐一说出来,就把头低下了,脸通红通红的。
那时候,他也觉着脸上发烫。
过了好一阵子,桂芳姐又把头抬起来,瞅着他的眼睛,瞅了好一阵子。
桂芳姐又说:“我都不好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更难听了。”
他说:“你说,没事儿。”
桂芳姐说:“他们说……他们说咱俩才是一对儿,我当年就不应该嫁给你桩子哥。要是嫁给你早就生孩子了,你桩子哥也不会喝酒喝死……”
桂芳姐一个劲儿地瞅着他的眼睛,脸通红通红的,她又说:“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说的……”
他说:“人们这嘴,人们这嘴……”
那些话虽说听难听,可是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他听了就觉着心里头麻酥酥的。
桂芳姐还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人说的比这还邪乎,说咱俩都要搬到海南城里去了,三叔连工作都给咱俩找好了,还在海边儿给咱俩租了个房子呢……”
他说:“人们这嘴,人们这嘴……”
“人们这嘴……”他躺在炕上瞅着天上的月亮又说了一句,不知不觉的却笑了起来。
月光越发的明亮起来,透过窗玻璃,照亮了大贵的小屋。
月亮真是怪,就好像是桂芳姐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瞅就把心瞅化了。
乡村的夜,安静得很,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大贵睡着了,睡在如水的月光里。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和桂芳姐在海滩上那个笑呀那个闹呀,他们笑着闹着跑向一座房子,那是一所建在海边上的非常漂亮的小木屋……
作家简介:
王永利,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八仙筒镇人,笔名云水心,奈曼旗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李初一和他的三部手机》,短篇小说《福来》、《一个牛倌儿的风花雪月》、《月亮河》、《三傻》、《杨柳河边》、《心中有座城》、《远天深处》、《不死的心》等,作品散见于《草原》、《当代作家》、《祁连风》、《白露文学》、《天骄》等杂志,另著有散文诗歌多种题材文学作品上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