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作家‖【一条山下“烟葫”在长】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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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山下“烟葫”在长
参加工作不久，单位要抽调人员到对口扶贫的景泰县社教，谁都知道这可是个苦差事，尤其是那些过惯了城市优裕生活的人，愿去的不多。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而现在要面对机关每天重复程式性的工作，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憋气，到农村去社教，不仅能沉浸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而且更能唤起我生命的活力和创作的激情。我自告奋勇报名前往。
正值傍晚时分，景泰一条山的夕阳迎接了我们一行的到来。在夕阳的映照下，我们的社教地中泉乡多了几分我无法想象的静谧，我仿佛走进了古凉州遗落的典故，翻开了一本深藏已久的古籍。
斯宾诺莎说，神就是自然。哲学原本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我将读过的书本上的哲学概念搬到了这里，试图寻找对照点。也许是我的哲学功力还不够深厚，我在竭力把握着所体会到的乡愁冲动。
中泉之古朴让我痴迷而振奋。每天清晨或傍晚的散步成为我社教工作之余的必修课。事实上，与其说是散步，倒不如说是因自然的魔力将我吸引更为贴切和恰当。只有融汇到与自然古拙、纯朴的对话中，我才一改往日的凝重，显得激动、昂扬和崇高。我凭依明晰如画的朝阳，绵延起伏的群峰，赏长河落日，观大漠孤烟，品苦涩泉水，听秦腔民谣，任思想的骏马驰奔。在这里，我有幸与雄踞山巅岩石上的苍鹰做伴，用心阅读历史和现实，流水和石头。
一条山荡涤我的魂灵，永驻我的激情。
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漠落日，群峰、晚霞、归鸟，壮丽而孤寂。那沙塬上涌动的“烟葫芦”（野蓬草），随风飘摇，似黑色浪潮，似不竭的思绪，令我情愿付出热情和百倍真诚。“烟葫”席卷下的万山，如梦如烟，夕阳挥洒于蛮荒的千山万壑，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我陶醉于这远古洪荒的自然风光之中。
我仔细察看被风蚀过的河床，那蘑菇形的沙岩，以及雄踞山巅的苍鹰，令我痴迷，使我沉醉。极目远眺，鸟瞰周围一簇簇村居，似蜂房，似原始部落，悲悯不由涌起。我在诗集《乡关》中将这种心情与感受作了描写：“一棵巨树，站立峰头/千山万壑，不尽的墓穴，争相把我埋葬/可回头，那边尽是人间。”
凭着一种真诚，随着岁月积尘的纷纷沉落，我的心魂在困寂的荒原上作着一次未可知的长旅，我好似一个虔诚的圣徒，膜拜于千山万壑。生命、肉体、物欲顿时成为时间的奴隶，惟有精神无法寂灭。
比起故乡的闭塞来，景泰更为蛮荒。千年的文明似乎没有给予它多少润泽。不知是蛮荒的高墙阻挡了文明，抑或是文明因慵懒而戛然止步？它依然像经历了长旅的客商和骆驼，沙土般的脸和干渴的嘴永久地向天而张，希冀文明雨露的浇灌。
沿途，遇见了我最感兴趣的骆驼。记得儿时，它驮着煤、坛坛罐罐来换走我们的粮食。因它最爱“唾人”，我怕得不敢近身。现在，我终于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驼峰，负重，慢行，这样的画面与四周的苍茫、蛮荒契合为一体，令人震撼而感动。
上苍对这里慷慨的施舍是沙漠、石头，坚硬，刺眼，不屈。半沙半土的沙丘上，可见的依然是一簇簇生命力顽强的“烟葫”，这种草类，不求留芳，更像一行行足迹和一个个绵延至今的久远传说。而少有的几眼泉水，潜流地下。这泉水，不求甘醇，只有咸洌，因浸过已远去的人们的血汗泪水而富有灵气与沧桑。
中泉数月，我忘不了一块石头，令我感奋、共鸣的石头。
我经常沐着夕阳，踏着碎石去沙河上散步。在河床拐弯处，横挺着一块被河风洗得满脸皱纹的青灰色岩石，它背负河床边沿，面向河心。突然间，依着石头的皱褶中，我分明看见那里跃动着一行字——“你要奋斗！”这如大风惯耳的吼声，是如我一样苦苦跋涉者的心声啊！没想到，在这荒丘野岭，寒风凛冽的河床上，我听得见斯人不服困厄、积压心底已久的呐喊！这是石头的誓言，更是跋涉者对世界的宣誓！
中泉听戏，或许这是我一条山之行最为惬意和忘我的一次。
一日傍晚散步归来，经过乡文化站，听得屋里有弹唱声。信步进得屋里，我已陶醉于那粗犷悠长的曲调。原来是几个秦腔爱好者，趁冬季农闲时节，茶足饭饱，随意凑到一处，拉的拉，唱的唱，听的听，自娱自乐，好不开心。
以前读书期间，由于学业太重无暇收听秦腔。这次听来，我猛然觉得秦腔里面有一种韵味、一种力量、一种精神。有人嫌秦腔太野，太土，太直，而我认为，它恰好道出了西北人在劳苦、艰辛中的一种不懈的追求。我带着一种十分崇敬和探究的眼光，仔仔细细体味这民间文化的魅力。你瞧，那一副副黑油油的脸膛，一双双因劳作变得粗糙弯曲的手，在其中蕴涵着你不易发现的智慧和灵光。特别是在很早以前，此地蛮荒一片，连水都难以找到，可秦腔却如清冽的甘泉，时刻浸润着这龟裂的文化田园。人从这里获得灵气和营养，居然生生不息。人们生活上特别是精神上的匮乏在这悠扬的曲调中得到了有力的补偿。它是土地的呐喊，足以勾起人对家园的回想。我猛然觉悟：秦腔的放声高唱，乃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回归。
躬身细听沙乡谣，似诉人民疾苦声。透过中泉人民的贫困和质朴，我发掘到了以前未曾留意、未曾发现的真情。
我屹立于群山之间，无论伟岸或渺小，依然孤独，依然乡愁。我在诗集《乡关》中如此歌唱：“凌厉的风，在河床上，不断歌唱/石头，也叹息了/春华秋实，在时空的秋千上，轮番更替/岁月，也苍老了/青春年华，没有知音，没有报答/人生，也苍老了。”
哦，一条山下，“烟葫”在长，篝火弥群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