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只不过是麦家在他江湖梦里设计的人心和人性的阴谋
《人生海海》的节奏太快了,我指的是语言。初读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不是麦家,或者,这是另外一个麦家。麦家的《解密》《暗算》《风声》都是名扬四海的,但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因为我觉得语言不足。麦家大概也是发现了这个问题。
所以,他在《人生海海》中努力做了突破,以至于让人感叹这作者不是麦家,或者是另外一个麦家。与其他几部不疾不徐,颇为淡然优雅的叙事语言相比,《人生海海》可算是鹤立鸡群的了。完全突破了麦家的以往,一片干脆利落,满纸浓郁的乡土味儿。而这种乡土味儿,让人读来觉得畅快,仿佛是青衣快刀、纵马江湖,有一种自由感。就像莫言说的,“文学的艺术性虽不止于语言,但必始于语言,语言是照亮小说的第一束光,如摄影离不开光,大白话如大白天,是拍不出艺术照的。”
一个作家敢于在语言上突破自己,是作家往更高资格或更高台阶迈步的象征。谁也无法否认语言对于小说的魅力的功用,海明威《老人与海》区区两万多字,竟然修改两百多次,就是极好的例子了。
麦家在这本书里,语言应该是他最努力突破的一个坎了。但从书名 《人生海海》便能看出来,一眼望去,大多数人懵了,什么玩意儿啊,人生怎么海海?
但人生就是海海啊,这是闽南话 。若是你见过海,再有点人生经历,想象那海的浩渺、波的翻涌、白浪连山、鱼跃鲸浮的气象,你才知道人生用一个海形容不了,海海才是最佳的强调。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总是暗流汹涌,恰如人生的绝望之中,也潜藏着幸运,你非得在浪上飘个几飘,在水中闷上几闷,才能看清楚海之森森气象。恰如你不在人生里滚几滚,就破译不了“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麦家是把人生当作密码的,这跟他长期写扑朔迷离的“密码”小说有关。而破解人生的密码,也就是窥探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只是,麦家“老谋深算”。他有一个江湖梦,是虚幻的,他的大部分小说的场景人物,都像是快意恩仇的江湖,翻腾着爱恨情仇,迷幻而又真实。《人生海海》,只不过是麦家在他的江湖梦里设计的另外一场关于人心、人性的“阴谋”而已,奇崛冷峻,如梦如诉。冷酷到底,但你却依然能在风雨飘摇中看到一道光辉的独行,那便是麦家独具匠心的人物“密码”在发挥作用了。
麦家是在“玩火”,但玩得游刃有余,像极了江湖,也像极了人生,峰回路转,天外见景。《人生海海》,就是麦家“玩”出来的传奇。而要对这传奇做密码式的破解,只有三条途径,一是语言,二是麦家独具匠心特意设计的关于人心、人性的江湖“阴谋”,三是那特立独行的上校在人生中、在命运中的特立独行。
01 用语言设置独特的“密码”,翻腾出人心、人性的海浪
我是出自西北的,但很久以来都是在南方。当我看到麦加开篇不厌其烦所叙述的那地形地貌,那海,那山,那村子。我竟感觉到特别的亲切,总感觉离我所处的地方并不远——实际上,按照麦家所描述的位置来看,确实离浙江不远。它是独立的,又是开放的,在那里可以看到碧海蓝天,却又绝世独立。于是,那地方的人,说着那地方的话,演绎着那地方的人生故事。
没错,麦家就是用那地方的人在述说故事的,开篇就很干脆地说“爷爷讲,前山是龙变”。你就感觉已经在那个村子里,在听一个老人讲故事了。
而那独特的语言,总能道出一些关于人心、人性的玄机。
试举两例:
村子里的人得知“上校”曾献身于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女性,而被那些女性在身上刻字,非常霸道地宣示了对于“上校”性能力的主权时,村里的一个老人说:
“这小日本子,真是太霸道了,什么好东西都想占了。”
你瞧,就是这么一个类似于玩笑讥嘲的村话,让人忍俊不禁,当时日本人的心性被讽刺的毫无余地,他们的贪婪,不仅仅是土地、人民,还有对男人的能力的霸占。
而村里人用语言所判定的世事,就像“爷爷”所讲的那样:
“爷爷讲:’怎么可能没事?老子尸骨未寒就跟人瞎搞,必遭天杀。当时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讲,’那时爷爷还不是老人,’现在我老了,照样这么讲,这是大逆不道,老天不会饶了他的。’
老天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站在老人一边的。”
这语言是含蓄的,调侃的,但也是无奈的。那村子里的老人们讲道理,可不就是“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讲”嘛,在他们的角度里,他们的意思,就是老天的意思,因为老天会收拾他们所看不惯的人的。
两个例子就够了,足以证明《人生海海》的语言不同于麦家的以往作品,这语言里,太多玄机。
但这语言是通俗的大白话,大白话就像公式一样,不好解释的。就像麦家解释“人生海海”一样——
“她没招接招,接到一句俗话上,说:‘人生海海总知道吧,就这意思。’
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傻小子,付得出死的勇气,却拿不出活的勇气——当时我连’人生海海’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她扑哧一下笑了,告诉我这是一句闽南话,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她说:’如果因为生活苦而去死,轮不到你,我排在你十万八千里前。’”
02《人生海海》,不过是麦家在江湖梦里设计的人性“阴谋”,唯有“上校”,在命运中努力生活、独行
麦家在《人生海海》里设计了很多关于人心、人性的“阴谋”,让人无奈而又战栗。而在这种人心、人性的“阴谋”之中,只有“上校”这么一个人物特立独行,保持着心里的善和爱,虽然命运给了他太多的苦痛和恶,人给了他太多的伤害和侮辱,但他的赤子之心,从未改变过,并最终以痴呆的方式,回归了赤子之心。
很令人唏嘘。
说到底,《人生海海》就是只写“上校”一个人的故事的。“上校”是他的外号,也可以说是尊称吧,因为人们当面才这样叫他,背地里称呼他,一律叫“太监”。原因是,他当过白军,当过红军,当过木匠,当过军医,当过军统特务;经历过建国前的所有战争,又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又是个妙手回春救人无数的神医。
他还有超于常人的性能力。
但是,人心里流传的故事是,“上校”在一次战争中,那地方受了伤,从此变为了“太监”。
这本身不悲伤,甚至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事迹。
可是,麦家啊,他在他的江湖里设置了众多的关于人心和人性 的鬼蜮伎俩。简直可以叫做“人性阴谋”,因为人性悲哀在于,真正的痛苦是人们并不关心的,痛苦背后的故事——可以是八卦也可以是添油加醋的故事——才是人们最关心的。
“上校”被称为太监的理由只有一条,人们从来没见过他跟女人在一起。于是,人们判定他在战争中一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变成了“太监”。
人们把这当做一个笑话。津津乐道。“上校”微笑不语。他的这种态度,更加让人们笃定自己的“认知”。
更可悲的是,人的好奇心不会因为大度而有任何收敛,为了好奇心,人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
这就是麦家设计的第一个“阴谋”——“好奇心阴谋”!
《人生海海》里的所有人,为了弄清楚“上校”到底是不是“太监”,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当“上校”被公审时,群情激愤,要求竟然是要脱下“上校”的裤子验证一下那流传的故事的真假。
“上校”就那样被逼疯了。
当人们得知“上校”并非“太监”时,竟然哈哈大笑,又说他是喜欢同性。理由还是那样,“上校”从来不碰女人。
这可真是有冤无处申。“上校”的苦痛,在于无法诉说。因为他身上最不可描述的地方,暗藏着极荒唐极屈辱的内核和刻骨铭心的沉痛,以及对国对人的忠诚。
可是,人们并不因此放过他,人心、人性只会因为自己“无知”而更加好奇,更加无知。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因为这种无知而被上校用手术刀打残废的一个混混,在流落街头的乞讨生涯中,得到了“我”的帮助,才活下去。可“我”最终换来的,确实幸灾乐祸的、信誓旦旦的造谣抹黑。
麦家可真是把这种关于人心、人性的“阴谋”进行得非常彻底了。
03麦家江湖人心、人性“阴谋”背后的仁慈和光明
但还好,这是麦家自己的江湖,虚构的江湖。麦家何书不离奇?何书不江湖?离奇的故事里藏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这就值得让我们铭记“上校”这个在命运捉弄中以善独行与生活的人物了。江湖再多鬼蜮,也抵不上他心里的光明,他对“人生海海”四字的忠行。他始终给生活、给命运以灿烂的微笑,而这灿烂的微笑,让人泪下——
“回头看到,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站在门前台阶上,阿姨脸上乌云密布,上校脸上阳光灿烂。一路上,阴沉的天空正在芸娘一场大雨,而在我心里,上校灿烂的笑容早已把我折磨得泪如雨下。”
“上校”一声,都在认真执行那个女华侨对于人生海海四字的解释——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他战功累累,却被所有人伤害着,很多伤害纯粹来自于人性的无知和好奇心作祟,也被爱情背叛和伤害,他为国为民承受了无尽的苦楚,可是却无处诉说,川岛芳子在他身上的刺字,将他钉死在民族大义的耻辱柱上。
但“上校”终究是杰出的人,恰如莫言所说,“杰出的人物,如鹤立鸡群,在人海中遇不到,在小说中遇到,是我们的幸运”。 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就是“上校”人生的高峰!
“上校”以一己之力制造出一种特有的高贵与纯洁,以这高贵和纯洁洗涤身上的污渍,还自己以清白之身。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上校”就是这种英雄,因为他心里,全是仁慈和光明。
即便是麦家如此精巧如电码的人性“阴谋”,也损害不了他一分一毫。也许麦家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又能如何呢?人生海海,麦家也得感慨!也得抖擞精神,使出十八般武艺,去茫茫人海里找到“上校”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