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菁华选注评解②│朱彝尊(一)
朱彝尊(一)
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鱼师,又号金风亭长。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顺治二年清兵进两浙,竹垞曾一度参与抗清恢复,事泄而罢。顺治十三年起始游岭南、云中各地,辗转二十余载。康熙十七年以名布衣应博学鸿儒征诏,授检讨。二十三年谪官,二十九年复原职。三十一年再度罢官,致仕归里。余年以研经著书为务。著有《日下旧闻》、《经义考》、《曝书亭集》,编有《明诗综》、《词综》。词集有《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蕃锦集》等,总称《曝书亭词》。
朱彝尊的词和词论对有清一代的词坛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谭献《复堂词话》:「锡鬯、其年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到。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杜诏《弹指词序》:「竹垞神明乎姜、史,刻削隽永,本朝作家虽多,莫有过焉者。」况周颐《蕙风词话》:「或问国朝词人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
卖花声 雨花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评】
谭献《箧中词》:声可裂竹。
陈廷焯《云韶集》:气韵沉雄,却不涉叫嚣,不流散漫,出苏、辛之上。(末二句)结得妙,妙在其味不尽。
【注】
大、小长干:古建康里巷名。《舆地纪胜》:「江东谓山陇之间曰干。」
「歌板」句:李贺《酬答》:「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抝花人。」
「秋草」句:吴融《秋色》:「曾从建业城边路,蔓烟寒草锁六朝。」
「更无」句:李煜《浪淘沙令》:「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
「燕子」两句: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张炎《台城路》:「漂流最苦。况如此江山,此时情绪。」
【按】
江山易代,故国重游,难免万感涕零,不可胜怀,然只「如此江山」四字,蕴多少悲痛于难言之中。小令而能具大力者,清初惟其年与竹垞能之。
消息 度雁门关
千里重关,凭谁踏遍,雁衔芦处。乱水滹沱,层霄冰雪,鸟道连勾注。画角吹愁,黄沙拂面,犹有行人来去。问长涂、斜阳瘦马,又穿入,离亭树。 猿臂将军,鸦儿节度,说尽英雄难据。窃国真王,论功醉尉,世事都如许。有限春衣,无多山店,酹酒徒成虚语。垂杨老,东风不管,雨丝烟絮。
【评】
《云韶集》:(上阕)淋淋漓漓,以吊古之情,写旅人眼中之景,无一字不精神。(「有限春衣,无多山店,酹酒徒成虚语」三句)只「有限」、「无多」四字,中有多少感慨。
《词则·放歌集》:以吊古之笔,写旅行之景,无一字不精神。
【注】
雁门关:《山西通志》:「雁门山在代州北三十五里,双阙陡絶,雁欲过者必由此径,故名。一名雁门塞。依山立关,谓之雁门关。」
雁衔芦处:《淮南子》:「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古今注》:「雁自河北渡江南,瘦瘠能高飞,不畏缯缴。江南沃饶,每至河北,体肥不能高飞,恐为虞人所获,尝衔长芦可数寸,以防缯缴。」《代州志》:「雁门山岭高峻,鸟飞不越。惟有一缺,雁来往向此中过,号雁门。山中多鹰,雁至此,皆相待两两随行,衔芦一枝,鹰惧芦,不敢捉。」杜牧《雁》:「万里衔芦别故乡。」
滹沱:出繁畤县泰戏山,经代州。《山海经》:「太戏之山,滹沱之水出焉。」
「鸟道」句:李白《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勾住,亦作「句注」,古九塞之一。《吕氏春秋》高诱注:「句注在雁门。」
猿臂将军:《史记·李将军传》:「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李广尝为雁门、代郡、云中太守。
鸦儿节度:《新五代史·唐庄宗纪》:李克用少骁勇,军中号曰李鸦儿。中和元年,为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以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封为晋王。天佑四年,朱温代唐称帝,克用守臣节,以复唐之名与朱温相争。次年病死。其子存勖建立后唐,尊克用为太祖。
窃国真王:《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史记·淮阴侯传》:汉四年平齐,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愿为假王便。」汉王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后梁太祖朱温,原为唐河中行营招讨使、宣武节度使,封梁王,天佑四年废唐哀宗自立。
论功醉尉:《史记·李将军传》:「撃匈奴,坐亡失多,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
「有限」三句:杜甫《曲江》:「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庾信《山斋》:「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
【按】
竹垞怀古凭吊诸篇,激烈处不让其年,沉郁处或有过之。当其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一种羁愁潦倒,又何堪与人道耶。
水龙吟 谒张子房祠
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纵汉当兴,使韩成在,肯臣刘季。算论功三杰,封留万户,都未是,平生意。 遗庙彭城旧里。有苍苔、断碑横地。千盘驿路,满山枫叶,一湾河水。沧海人归,圯桥石杳,古墙空闭。怅萧萧白发,经过揽涕,向斜阳里。
【评】
谭献《箧中词》:何堪使洪、吴辈闻之!
陈廷焯《词则·放歌集》:诚如先生言,何以阻立六国后耶!余尝谓:子房汉之功臣,非韩之忠臣也。未遇黄石公以前,发于血性,成就未可限量。一遇黄石后,纯用谲诈,殊乖于正,而尤谬在荐四皓一事,则亦并不得为汉之忠臣矣。但就词读词,笔力自是高绝。
【注】
张子房祠:《括地志》:「故留城在徐州沛县东南五十五里,今城内有张良庙。」
「当年」句:《史记· 留侯世家》:「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惜乎」句:陆友仁《读书佐酒》:「苏子美豪放不羁,好饮酒。在外舅杜祁公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公深以为疑,使子弟密觇之。闻子美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掌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为多也。』」
「下邳」句:胡曾《圮桥》:「庙算张良独有余,少年逃难下邳初。」
「纵汉」三句:张商英《素书注序》:「然则黄石公知秦之将亡,汉之将兴,故以此书授子房。」《史记·留侯世家》:「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史记·项羽本纪》:「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刘邦,原名季,或云排行为季。
论功三杰:《史记·高祖本纪》:「高祖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封留万户:《史记·留侯世家》:「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
圯桥石杳:《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尝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堕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取履,长跪履之。父曰:「孺子可教矣。」后父来,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按】
竹垞高处在江湖载酒、静志居二集,王初桐以「五百年来第一人」目之者,盖因此而论。此后专尊姜、张,倡导醇雅,开创浙西词派,而排比嫩辞,襞积冷典之弊习亦绵亘后世,可谓功过两不相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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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蘇小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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