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温疫期间的阅读随笔
瘟疫期间的阅读随
作者:阿坚
瘟疫的肆掠,令普罗大众心慌意乱。闭门禁足的我,心也乱麻麻。以为读书可静心,能将乱麻理清。却总有乱心的消息入眼,继而“共情”得起伏不定,让手之卷也读读停停。还好,可籍此消磨时间,因为日子总觉过慢。
这部黑漆漆的硬壳书,是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一位爱好文学的护士递给我时,特别说了一句:确实可以读。这年头,好像作家皆在写作长篇,呈席卷之势。我却读之甚少,于前年冬天读罢农民作家老夏的《三十晚上大月亮》之后,此《人生海海》是第二部。“海海”一说,乃作家的家乡俗话,意为诡异抑或说不清的人事。就像冠状病毒的蔓延,可谓海海。然作家笔下,却将那位上校军医高级特工逍遥乡村的鳏夫之传奇人生,叙述得五味生鲜。其实,这上校的传奇,诡异于他裤裆里的秘密。一部小说应有一个眼;我称之“风暴眼”。让全村的老少妇孺皆盎然的这个“裤裆”,即为《人生海海》的风暴眼。而每待将剥去上校底裤时,总有惊心一幕呈现,乃至疯狂与杀戮,将大半个世纪的风云卷进来,演绎“海海”的爱恨情仇。
以前未读过麦家文字,感觉这部小说是为回归故乡而写。作家写得急促,出版社催得急迫;适合一目十行的快阅读。当然,读完也就罢了,就像上校闭了眼睛,万籁俱寂,不会撞响什么。
若《人生海海》可携入地铁,属狼吞虎咽的翻阅;阿蛮先生于200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解手》,则需端坐书房细嚼慢咽地品阅。细读需耐心,刚好宅家无事,便从书柜抽出这本。
《山海经》说了五句神话:“……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阿蛮撷取这12字,纵驰想像,贯通四千年的时光,勾连古今两个崽儿之间的故事,铺陈巴人立国的脉络与精髓,于细腻中见宏大,辐射一矩巴文化的光照。
《解手》的结构新异,谋篇于主页与从页。主溯古,从说今,逻辑缜密,叙述流畅。这与阿蛮一贯的治学行文与采风考察的严谨相符。读《解手》,没有当代诸多历史小说中的那种滑稽历史的感受,更无那些令人厌恶的“二月河式的颂圣”的字迹。小说里许多神来之笔与异想天开的描写,充盈着大美的意象与文学的魅力,不能不为作者赞叹而叫好。
读罢《解手》,与暂居加拿大的阿蛮通了微信。他说了一句话:一般人不会去读《解手》。意为阅读的视野之别。我想,之于浮躁时代,耗时半月的慢读,是需要心沉下来的。若随意翻阅,瞥见“杀蟒、猎虎”之片语,会以为戕害动物,便贻笑大方了。即使不读全篇,仅阅后记,也是一篇优美的颇显意味的散文。
读《解手》有一种亲切感。“崽儿”之称便是,更因文化地缘习俗秉性的相承相通。而小说所凸显的巴人部落时期那些闪烁的民主民本的火花,那种敬神而不畏神为天的意识,仍可照见当今的人心。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你书架若放着这部经典的文学作品,可能会与我一样:这时候阅读是时宜而贴切的。
其实不然,在马尔克斯的笔下,19世纪中叶那场霍乱大流行的波峰已衰,仅在加勒比海地区零星的散发着。以至小说阅完四分之一时,才见霍乱一词跳出来。而全篇相关霍乱的描写也只有几处:河面上飘过的几具尸体,从热气球上看见被霍乱灭绝的村庄,写着“入此地者应抛开一切希望”的墓地。还有“每隔一刻钟在碉堡鸣响一炮”的火药驱瘟。这让我想起微信群的一段视频:武汉江畔用燃放烟花来灭病毒。这当然是善意的谣传,却相承了西方中世纪的陋习。
尽管过去了近两百年,眼下正肆掠全球的瘟疫,其惨烈远超小说的描写。所以作家笔下的霍乱,便成了小说中的象征与隐喻。象征着衰老的不可逃避,隐喻那死亡的阴霾无处不在。既悬浮于空气,也投射于心灵。
《霍乱时期的爱情》即起笔于死亡:乌尔比诺医生的挚友阿莫乌尔在60岁的时候自杀,为的是不再变老。医生查验遗体遗书后回到家中,发现自己心爱的鹦鹉正停在一株芒果树的顶上,当他以为抓住它的时候,却迎向了自己的死亡。
当医生的妻子费尔米娜·达萨伤心不已时,另一个男人却为此叫好,因为他等待这一天已然五十年了。这个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男人,是达萨年轻时曾爱恋待嫁又咬牙放弃的那位“情痴”。恰在此时,阿里萨再度向达萨表白那刻骨的心迹。
半个世纪里,这个男人无论在妓院以诗歌抵御肉欲的日子,还是与众多女人不分白昼纵欲的时刻,心中始终不能忘怀对达萨的爱意。他从坚守童贞到终身不娶,完成了从情圣到情痴的演变。在阿里萨灵与肉、冰与火的单相思里,医生夫妻则是波澜不惊似水而去的婚姻生活。作家在这三角关系的不断回述中,又插叙了许多人的恋爱婚姻与生生死死,哪怕是信笔而就,也描写精妙,让人感叹。这里的爱情一词,是含了情爱情欲与纯粹性欲的多重意思。而《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主题,更包孕了爱情、死亡、青春、时间、孤独、逃避、抉择等关乎个体生存的诸多形而上的诠释。
小说里的这条河流,隐喻了阿里萨与达萨的生命流逝。年轻的他第一次乘船于内河且意外失身,是为逃避达萨婚姻的击打。半老徐娘的她也曾乘船离走,是为逃避丈夫出轨的苦痛。河流于他们,像净界与远方,溯流而行,有如灵魂的救赎。五十年后,阿里萨与达萨重新检视那段爱情时,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爱退居于事理,他们在思考生命、爱情、衰老与死亡的自我观照中,消弭了两人的隔膜与困厄。由此同船这条河,一对古稀老人自然就重坠爱河,抵达彼此的心里。
其实达萨一上船就心生惧怕,源于从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一对故地重游的老人,竟被载他们的船夫用浆打死,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少许的钱。其实他们是一对秘密情人,四十年来常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而稳定的婚姻,且子孙满堂。曾为记者的马尔克斯将当年的这个新闻,与其父母年轻时期的爱情故事杂糅一起,为其虚构小说奠定了时间跨度与张力结构。当然,马尔克斯更为重要的创作契机,还源于他个人对爱情的解析和对拉美文化的识见。
一个人的一生,或短或长,几句话能说定,一本书也可叙述。就像从源头径流的河,更多的是水面的浪花而已。《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众多悲欢离合的生死经历,大抵如此。
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有一段忧伤的话:年老的人拥有死亡,年轻的人拥有爱情,爱情可以拥有很多次,死亡却只有一次。
当返程的船升起显示霍乱流行的黄旗而只能泊在沼泽时,阿里萨与达萨坚定地心想一致:与其等待,不如不靠岸,继续升起黄旗航行,该拥有的拥有了,哪怕自我放纵走向死亡。他们知道,死亡离自己很近了,却昂首立于船头…..马尔克斯这样给《霍乱时期的爱情》以结尾。
书橱里存放的《田雁宁文集》12卷,是前几年于蓉城雁宁先生题赠我们夫妇的。快递回渝后我读了散文卷。了解一位作家,通常先读他的散文。而这卷三里,还有一篇数万字、题为《雁宁坦白》的随笔,竟让我一气读完。曾记否,浪潮席卷般的“雪米莉”系列畅销书,戳划时代地惊诧了当年的大陆文坛;而始作俑者,正是田雁宁。这是值得一个人一生可说的事。疫情期间,雁宁就在朋友圈发过一篇《雪米莉访谈录》。这别人写的,当不如自己坦白得清楚。盖之当年雪米莉的写作运营,确是给读者有不少的云遮雾绕,这篇《雁宁坦白》便是过后的释疑解惑。
文集卷四是长篇小说《无法悲伤》,雁宁创作完成于上世纪90年代。我当年就知晓却无缘阅读,可见时光俗事给人的缠绕。文学写作多是朝后看的,虽延后了二十年阅读,却不能说晚。
阅读这部长篇小说,一点也不陌生,叙写的是父辈与我们的经历。小说虽地缘于大巴山腹的县城乡村,却折叠了中国大陆数十年的时代风云与个体命运。小说有着一切经典文学作品的基本元素:伟大爱情与世俗婚姻的纠葛,险恶的生存与不可预知的死亡,人与人之间简单与复杂的关系,人与家庭与社会的化合、由此呈现的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恶……
作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