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刘盛亚和牛翁
·故人旧事·原创首发·
忆刘盛亚和牛翁
作者:林宪君
刘盛亚(1915-1960)
我和刘盛亚相识于大凉山峨边沙坪农场大堡三中队。
我俩同一个大组,每天劳动都在一起。他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干点轻活,拔拔草、烧下草木灰……开荒、挑粪之类的重活,他望尘莫及。
1958年冬,一天收工回来,只见他一脸晦气,胡子拉渣,流着清鼻涕,头发和身上的军大衣沾满泥土。他无精打采地对我说:“宪君啊!我饿得实在遭不住了,写信向家里要吃的。老婆寄来了两大瓶酵母片(每瓶1000片),我一口气全嚼来吃了,现在反而更饿了!”
不久,他全身浮肿,卧床不起。队部派人将他送到80里外的农场医院治疗,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杨钟岫(牛翁1922-2017)
刘盛亚走后,他的好友杨钟岫(牛翁1922-2017)告诉我:“刘盛亚是个才子,中国作家协会的重要成员,笔杆子很来得!30年代毕业于德国的法兰克福大学,回国后被聘为四川大学教授,曾发表过长篇小说《夜雾》《彩虹曲》《水浒外传》等,翻译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歌德的《浮士德》,那时候他和吴祖光被誉为南北两神童。他们二人胸怀天下,放眼世界,堪称天之骄子!刘盛亚20多岁便跻身于罗曼·罗兰、斯蒂芬·茨威格等反纳粹作家行列。他目睹了希特勤的法西斯暴行,振臂咆哮,发表了振聋发聩的《在卐字旗下》。这位大器早成的青年俊秀,以锐利的文笔屡出杰作。1951年夏,因为发表小说《再生记》受到批判,1957年与我同时划为右派,同时送到这里来劳教。”
刘盛亚走后不久,我和杨钟岫就调到了跑马坪五中队,我给小犯人和小劳教当大组长,他当教员,我俩相处三年多。
1961年11月7日,中央指示安排右派回原单位工作,沙坪农场的右派全部在森工局礼堂集中。我全身浮肿,举步维艰,翻山越岭,连滚带爬,走了80多里山路,终于在深夜到达集中地点。
几天后,我打听刘盛亚的下落,有人告诉我:“他死于1960年,既无棺木又无墓碑,谁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1980年春天,右派“改正”以后,我听说中央有文件,要给右派补发工资,便到杨钟岫家中打听消息。恰巧,刘盛亚的大儿子刘玆捷在场,他是来打听他父亲究竟葬在何处的。
杨钟岫见我来了,话锋一转,对他说:“你问林叔叔,他和你爸在一起,看他是否知道你爸埋在哪里?”
刘兹捷说明原委:“我爸平反后,单位已经出版了他的遗著《刘盛亚选集》。现在要开个追悼会,要家属寻找遗骨,以便装骨灰盒,重新下葬。”
我实话相告:“三年饥荒时期,沙坪农场一万多名右派,饿死了一大半,既无棺材又无坟地,基本都是草席一裹,挖个浅坑,埋在荒野山坡。有的几人合葬,还有几十人埋在一起的。即使你找到墓地,白骨累累,也无法辨认哪块是你爸的遗骨!”
刘兹捷听了,一脸无奈。
杨钟岫补充说:“我都险些死在那里了。我浮肿已到胸口心窝,早已卧床不起。右派集中时,全靠南岸拉链厂的王吉辉把我背到了森工局。过了不久,被清放回家,才捡了一条命,否则性命难保!”
后来,杨钟岫告诉我:“刘盛亚的追悼会很隆重。因为找不到遗骨,他爱人魏德芳将他生前用过的一支派克钢笔装在了骨灰盒里。”
2008年的一天,我又到杨钟岫家中叙旧。两人促膝长谈,回顾当年的落魄窘态,他兴之所至,展开宣纸,题了一首小诗赠我。诗曰:
沧桑五十秋,重见比霜头;
笑忆南冠悃,痛怀逝友忧。
真知曾浪识,改革正风流;
耄耋虽闲拙,堪当孺子牛。
我装裱后挂在了客厅。如今杨钟岫已驾鹤西去三年了,我睹物思人,不觉黯然神伤!
我这一生,向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多年来都把寻找刘盛亚葬身处一事挂在心上。
2013年,我参加一次聚会时,又向当年沙坪农场的卫生员廖运柱打听。他激动地对我说:“你找对了人!我就是掩埋刘盛亚的成员之一。1960年冬,刘盛亚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忽然又全身肿得发亮,生命垂危之际,队部派我们四人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走在半路上,他便溘然而逝了。我们四人将他埋在路旁丛林处。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地方。”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也激动至极,告诉他:“刘盛亚的子女正在找他的遗骨!”
廖运柱表示,他愿意亲自带路。
我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钟岫,杨钟岫把刘盛亚的大儿刘兹捷和女儿刘兹静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对他们说:“你们爸的遗骨有了下落!”
他们去眉山找到廖运柱,共赴峨边沙坪农场寻找先父遗骨。
遗憾的是,当年的荒山野岭如今已经高楼林立,荒塜野坟早已杳无踪迹!
时光荏苒,蓦然回首,刘盛亚已经去世六十年了。虽然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巨匠惨死在了沙坪农场的荒沟里,但他的不朽著作早已在中外文坛上熠熠生辉,当年他鞭笞法西斯的咆哮还在我的耳边轰响!
历史早已证明他无罪而有功!而迫害他的刽子手们已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恥辱柱上!
2020年7月13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林宪君,1935年生于山东省牟平县。四川省团校副教授,1957年9月因写日记表示对反右派斗争有抵触情绪,被视为利用日记向党猖狂进攻,遂划为右派骨干分子,于1958年3月被送往峨边沙坪劳教农场劳动教养。1966年4月返回原单位,工作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