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之旅

ᐃ无锡

编者的话:

因撰写《陆簖一君子》陆培之一文的缘故,发掘了东大池的历史由来。又由东大池,引出了民国十三年(1924)郭沫若著《漂流三部曲·炼狱》。炼狱全篇,主要是叙述一天一宿的无锡之旅。读来如同穿越时光隧道,百年前的无锡如临眼前。

郭氏初期作品,还有点批判现实主义味道。尽管自称写“洁光”,志在比作但丁《神曲》,但略显平淡,唯一传神精华之处,还就是“炼狱”写东大池这一段。也许是郭惯用的春秋笔法,喜欢形成强烈的对比,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吸引眼球。无锡之旅,惠山、鼋渚、梅园等不在话下,独是浓墨赞美东大池。就如同其1957年来锡,同样手法,是贬低蠡园,抬高鼋渚。所谓“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就出于此。全诗是:“何用垒山庄,蠡园太矫揉。亭台亡雅趣,彩色逐时流。无尽藏抛却,人间世所求。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

平心来说,1924年郭来锡,当然也可能有其心情的因素,也有因为友人给其找了一所东大池别墅,爱屋及乌吧。

下面改编自郭君《漂流三部曲·炼狱》的《锡之旅》,锡人看了或许会大跌眼镜,尊重原著,原文照录,请读者诸君见谅!(东大池一段,前文《陆簖一君子》已载,这里剔除。)主要是为以一个旅行者角度,删除少些冗余部分,成游记形式,配上相应的民国老照片,再现百年前无锡旧地旧貌旧生活!纯粹娱乐!

鹿渌

2021年8月七夕改编于锡城

锡之旅

(根据郭沫若《漂流三部曲·炼狱》改编)

1924年3月7日

后门的门铃响了,同住的尼特君替他拿了一卷邮件上来。他满以为是他夫人给他的信,但他接着看时,却是从无锡寄来的。他拆开一看,除去一些原稿之外,还有一张信笺,他便先拿来读了。信里说梅园的梅花盛开,太湖上的风光已随阳春苏转,希望他和芳坞诸人同去游玩,也可以消除他们的愁烦。

ᐃ上海

 “啊啊,这是和悲哀决斗的武器了,我索性暂时离开上海罢!”

    他决绝地跳下床来,拿着信走到前楼来向芳坞说道:

     ——“无锡的嘉华和瘦苍邀我们去游太湖,你愿意去吗?我们礼拜去罢。”

     ——“唔,唔,礼拜去,礼拜定去。”芳坞回答了他,他又转向尼特:

     ——“尼特也去罢。”

     ——“去,你先写一封快信去就行了。”

    他得了他们的赞成,随即写一封快信,约定后日乘早车到无锡。

    第二天是礼拜六,他蛰居在家里仍和平常一样。晚上有人招饮,他也勉强出席了。心情忧愁,喝得高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早亮了。心尖不住地狂跳,前脑非常沉重,而且隐隐作痛。喝了几口水,他又依然倒下去睡着。

    ——“爱牟,怎么样了?还不起来。”芳坞走进房来催他。

    他说:“不行,我头痛,你和尼特两人去罢,我今天不能去了。”

    ——“起来哟,赶快,你起来便会好的。已经七点钟,赶七点三十分钟的车还来得及。”

    七点三十分的车他们也赶不及了,便又改乘九点半钟的快车。上车的时候,三等车的人已经坐满,芳坞和尼特只在车外站着,爱牟一个人却去找到了一个座位来坐下了。车出上海以后,窗外一片荒凉的平原,躺在淡淡的阳光里,他觉得这种风光就和他自己的心境一样。

ᐃ上海北站

ᐃ旅客列车

ᐃ三等车

    车到苏州时,下车的人很多,芳坞和尼特才得走进车来。

    ——“爱牟,你怎么样了?脑子不痛了吗?”芳坞一进车来便关心着他。

    ——“已经不痛了,究竟还是来了的好。假使呆在家里,包管有两三天是不会舒服的。”

    谈不两句话,爱牟又沉默着了。他看见尼特坐在车隅看书,芳坞贪看着车外的景物,心里很羡慕他们的自由,只他自己是在茧中牢束着的蚕蛹。灰色的苏州古城渐渐移到车后去了,爱牟随着车轮的声音低低地讴吟了起来,声音高的时候,听得的是“……吴山点点愁……恨到归时方始休……”的几句。

ᐃ苏州古城

无锡的惠山远从荒茫中迎接前来,锡山上未完成的白塔依然还是四年前的光景。四年前爱牟本在惠山下住过。他因为生活的不安,在那年的四月,向学校告了半年的假离别了他的妻子,从日本跑回了上海。一直到七月,因友人盛称惠山的风光,并因乡下生活的简易,他便决计迁来。起初原拟在山下静静地译述一两部著作,但是惠山的童裸,山下村落的秽杂,蚊蚋的猖狂,竟使他大失所望。他住不两天接到从上海转寄来的他夫人的信,说是因为房金欠了两个月,房主人迫着他们迁徙了。他拿着信,一个人走上头茅峰去,对着晓雾蒙蒙中的旭日,思念着他寄留在东海岛上的可怜的妻儿,他的眼泪流在脸上,知道他的苦痛的怕只有头茅峰上的石头。他那时终竟不能安定,便在当日又匆匆地折回了上海。

ᐃ惠山脚下

ᐃ锡山白塔

ᐃ头茅峰

头茅峰上的石头已渐渐可以辨别了,新愁旧恨一时涌上心头,爱牟又苦到不能忍耐了,“啊啊,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来寻乐的吗?现在是该我寻乐的时候吗?这儿是可以寻乐的地点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做的长篇不是还全未着手吗?啊,我这糊涂虫!……”他一面悔恨着,但不容情的火车已把他拖进了无锡车站。芳坞和尼特催着他下了车,他在月台上走着,打算就改乘同时到站的下行车,折回上海;迟迟疑疑地走到出口处时,嘉华和瘦苍两人又早捉着了他的两手了。

ᐃ无锡车站

    嘉华和瘦苍两人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他们半天了。另外听说还有,一位朋友想私下见他们一面的,也同在车站上等着。他为友人们的浓情所激动。他们握着手一直走到繁华的市上,在一家饭馆里用了中饭,便同路绕道惠山,再向太湖出发。

ᐃ饭馆

    童童的惠山,浅浅的惠山,好象睡着了几条獐子一样的惠山,一直把他们招引到了脚底。他们走过了运河了,一千四百年前隋炀帝的二百里锦帆空遗下一江昏水。“啊,荣华到了帝王的绝顶,又有什么?只可惜这昏昏的江水中还吞没了许多艺术家的心血呢!……你锡山上的白塔,你永远不能完成的白塔,你就那样也尽有残缺的美,你也莫用怨人的弃置了。……丛杂的祠堂和生人在山下争隙;这儿只合是死人的住所,但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古今来又真有几个生人存在呢?……永流不涸的惠泉哟,你是哀怜人世的清泪,你是哀怜宇宙的清泪,我的影子落在你的眼中,我愿常在这样的泪泉里浸洗。……”

ᐃ惠山

ᐃ运河吴桥

ᐃ惠山老街

ᐃ宝善桥

ᐃ惠泉

空气是很清新的,在冷冷的感触中已经含有几分温意。走向太湖的路上沿途多栽桑木,农人已在锯伐枝条,预备替绿女红男养织出游春的资料。迎面成群的学子欣欣归来,梅影湖光虽还保留在他们健康的颊上,但在他们匆匆的步武声中已在预告着明朝的课堂铃响了。只有幽闲拓大的水牛,间或有一二只放在空芜的草地上,带着个形而上学家的面孔,好象在嘲笑人生忙碌的光景。路虽宽广,但因小石面就,毕竟崎岖不平,爱牟右脚上的皮鞋,因在脚底正中早已穿破了一个窟窿,他走起路来总觉得脚心有些微痛。他跛蹇着跟在同人的后头,行路是很缓慢的。他们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将近要到茶巷(注:荣巷)了。瘦苍止住脚,叫嘉华引他们到东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寻人力车来再往太湖。

ᐃ无锡乡间

ᐃ老牛耕地

ᐃ荣巷

(东大池略……)

    天色已渐渐移入晚景了,四人辞别了亭台,从池子西边走去,远远望见瘦苍已经回来迎接他们了。他们匆匆转上大路,改乘人力车先到太湖,路过梅园时还有很多人出园,及抵湖畔时,游人已经绝迹了。

ᐃ人力车

    太湖的风光使爱牟回忆起博多湾上的海景,渡过鼋鼍岬(注:鼋渚)后,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来尝尝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来流些眼泪罢,把这大湖的水变成,把这太湖的水变成泪海!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你们是受过痛苦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洞庭山上有强盗——果真有时,我想在此地来做个喽罗。”

ᐃ鼋渚

    太阳快要坠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时而深蓝,时而嫩紫,时而笼在模糊的白霭里。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变成橙黄,无人的鼋鼍岬上已弥满着苍茫的情调。他们被船夫催促,只得又渡回岸来。走到梅园的时候,长庚星已经琳琅地高悬在中天了。

ᐃ七十二峰(三山)

ᐃ梅园大门

ᐃ梅园

——“这样的梅花有什么探赏的必要!梅花关在园子里面,就好象清洁的处女卖给妓院了的一样。”

    爱牟在黯淡的梅花树下只仰头看望星星,旁边嘉华说道:

    ——“啊啊,大犬星已经出现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那怕是南极老人罢。”

    爱牟这样答应嘉华,但他却远远看见一对男女立在昏茫的旷野里。女的手持着洋烛,用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象一条条的鲜红的珊瑚。男的按着图谱,正在寻索星名,只听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带些笑意了。只见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熄,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爱牟!我们走罢,明天还要到苏州去呢!”芳坞和尼特、瘦苍两人在园中各处游了一回走来呼唤爱牟,爱牟才从他的幻觉中回到自己来,他所看见的,只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罢,嘉华,我们走罢。”

    五人同回无锡城外,在一家旅馆中过夜。谈到十二点过后各人都倦于一日的巡游,早沉沉地睡熟了,只有爱牟一人总是不能合眼。一些无系统的思想,一直缠绕着他到天亮。

ᐃ城外旅馆

    他决心不再往苏州去了。十二点半钟,和嘉华、瘦苍在车站上握手告别之后,芳坞和尼特在苏州下了车,爱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后,又在他的斗室之中,过送着炼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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